当晚,萧璐果然取出一坛百草露,与云鹤道人在月下小酌,沈轩也在一旁相陪。此时山中月白风清,万籁俱寂,置身其中,令人一时俗尘尽消。云鹤道人几杯酒下肚,不由得笑道:“还是你老萧会享清福,这迷谷之中清净自在,又有这等好酒,当真是世外桃源一般。“萧璐手捻胡须,微微笑道:“你这牛鼻子一向四海为家,逍遥自在,如今怎么也说起这样的话来了。”云鹤道人叹了口气,道:“如今老道也逍遥不起来了。自从那个皇帝杨广三征高丽以来,天下也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多小毛贼,一个个你争我夺的,搞得到处不得安宁。实不相瞒,老道这次来,一是为了你这百草露,二嘛,嘿嘿,也是避乱来了。”
萧璐也叹了口气,苦笑道:“如今我这迷谷,也是难得清净了。”说着话,从怀中取出史万宝的书信,顺手扔在桌上,接着道:“这姓史的在信中说,他如今已然大撒英雄贴,邀请江湖上的豪杰,于明年正月十五到长安城外凤栖原一聚,特此邀我前往观礼助威。听说这姓史的已然投靠在李渊的麾下,如今这样大张旗鼓,想必是为李渊拉拢江湖上的豪杰。我虽然无意于此,然而情面难却,看情形,却少不得要辛苦一趟了。”云鹤道人拿起书信,在手上掂了掂,然后笑道:“听说如今关中的江湖豪杰,投奔李渊的不少。想必这姓史的也出了不少力,果然有些鬼门道。”萧璐笑道:“道兄说的是,只是此事恐怕未必如他姓史的想的这般简单。”说着话,他伸出手来,一面依次屈起手指,一面慢慢地数道:“听说瓦岗的李密和翟让在洛阳那边闹得声势不小,近来西边又出了个叫薛举的,也聚集了不少人马,此外还有马邑的刘武周、河北的窦建德这些人,也都是野心勃勃的,更何况还有突厥人在后面虎视眈眈。只怕这天下的百姓,少不得又要饱受战乱之苦了。”说罢,他端起酒杯,却不住地摇头。
云鹤道人笑道:“你老萧还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不过想必近来南边去得少,数的却是不全啊。”说着话,也伸出手来,学着萧璐的样子,屈指数道:“南边还有杜伏威,沈法兴,李子通,对了,近来还出来个叫萧铣的,自称是前面梁朝武帝萧衍的后人……”一句话还未说完,却见萧璐脸色大变,持杯的手猛的一抖,大半杯的百草露都洒了出来,弄得衣襟上斑斑点点,到处都是酒渍。云鹤道人从未见过萧璐如此失态,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问道:“老萧,怎么了?”萧璐放下酒杯,摇头道:“没想到萧家终究还是有人耐不住寂寞了。”云鹤道人奇道:“莫非你老萧与这萧铣还……”萧璐点了点头,苦笑一声,接着道:“道兄不是外人,既然问到此处,萧某自然也不便相瞒。不错,萧某也是出身兰陵萧氏,方才道兄所说的武皇帝便是先祖。”云鹤道人哈哈一笑,道:“你这老儿好严的口风,你我相交多年,居然不知道你老萧还是帝王之裔。”
原来当年南朝的齐梁二朝都是兰陵萧氏所建,梁朝武帝萧衍多才多艺,在位数十年间,国家更是强盛一时。沈轩年纪尚轻,头一次听师父说起自己的出身来历,一时还不明其中情由。云鹤道人却熟知前朝史事,不过只言片语之间,心中便已了然。
萧璐苦笑一声,道:“道兄不要取笑,你我都是山野闲人,这劳什子的帝王之裔又有什么用?”云鹤道人笑道:“既然如此,你老萧又何必这般模样?”萧璐叹了口气,道:“这萧铣既然自称是萧氏中人,萧某少不得要去亲身前去探查一番。道兄便请在这谷中盘桓小住,兄弟只好失陪些时日了。”云鹤道人奇道:“你理这些闲事做什么。”萧璐摇了摇头,道:“此事萧某也是身不由己…”说着话,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神色之间,不禁颇为黯然。
云鹤道人见状,沉吟了片刻,然后笑道:“也罢,既然如此。老道左右也没什么事情,索性就陪你走这一遭。也免得一路之上寂寞。”萧璐心下感激,知道这老道见自己连声叹气,担心此去多有凶险,这才要陪同自己同走江湖,当下连声推辞。云鹤道人却执意要去,萧璐也不忍拂他的一番好意,只得笑道:“如此最好,只是辛苦道兄了。”说话间,忽然又一眼瞥见桌上的书信,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自语道:“这史万宝偏偏此时来信,当真不巧得很,该如何应付一下才是。”
云鹤道人却毫不在意,用手一指沈轩,随口道:“这有什么犯难的,让这小子去走一遭也就是了。”沈轩一直坐在旁边相陪,对二位师长所说之事原也不甚明了,忽然听云鹤道人提到自己,不由得“啊”了一声。萧璐也道:“轩儿独走江湖,只怕还欠些火候吧。”云鹤道人却道:“如今轩儿也不小了,正该到江湖上历练历练。去姓史的那里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正好让他先去见见世面。再说凭你妙手医隐这块牌子,想来江湖上也不见得会有什么人与他为难。”说着话,他扭过头来看着沈轩,笑道:“怎么样,轩儿,敢不敢走这一遭?”沈轩终是少年心性,见云鹤道人问到,当下便道:“去便去,有何不敢。”萧璐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不过确也别无更好的法子,又见沈轩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便只得点头答允了。
次日起来,萧璐便将沈轩叫到近前,又是细细叮嘱一番,将江湖上的诸般规矩,各处的成名人物还有他们的武功路数,一股脑地都说与他听。云鹤道人却偷空把沈轩扯到了一边,笑着道:“主意既然是老道出的,少不得也得给你些好处。”说罢,便将自己一套“白驹过隙”的轻身功夫传了给他。白驹过隙四字,原本出自《庄子.知北游》中“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这套身法既然以之命名,行动之间自然迅捷无比。云鹤道人只是说道:江湖上的事情,并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到时候须得随机应变。这套功夫非但身形步法各有诀窍,更与内息运行颇有关联,须要好好修习,倘若当真有什么凶险,便可脚底抹油,一溜了之。萧璐知这老道一向疏懒,如今既然肯把技艺传给沈轩,心下自然十分乐意,当下便依着江湖规矩,远远避开,不去观看。
如此过了三天,萧璐与云鹤道人便启程南下,沈轩一直送到谷口,颇有些依依不舍。萧璐笑道:“我与你云鹤师叔此去,想来少则一两月,多则三五月,也就回来了。这次史万宝大举邀集江湖上的豪杰,长安城中必定热闹非凡,你正好可以历练历练,这些江湖上的阅历,却不是师父能传授给你的。只是切记扶危济困,乃是我辈中人的本分,若是遇到他人有什么危难之事,纵然艰难危险,也不可袖手旁观。”沈轩连连点头称是。萧璐想了想,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你此去长安赴会,若是顺便在江湖上游历一番,倒也并无不可,只是不可在唐公那里任职。”沈轩一愣,问起缘由,萧璐却叹道:“吾将曳尾于涂中。”这本是庄子《秋水篇》中的话,当初楚王派人请庄子出山,庄子却对来人道:“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死了三千年,被大王珍藏在庙堂上。然而对这只龟来说,是宁可死了但是留下的骨甲很尊贵呢?还是愿意活着但是拖着尾巴在泥里爬呢?”来人答道:“当然是愿意活着但是拖着尾巴在泥里爬。”于是庄子对他们说:“那你们回去吧,吾将曳尾于涂中。”沈轩曾经听萧璐讲到过这个故事,然而此刻却想不出师父的话中之意,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萧璐见他不明所以,不由得笑道:“此事一时也与你说不清楚,你只记下就是了。”沈轩点了点头,萧璐这才与云鹤道人相伴出谷,取路南行。
沈轩这些年一直与师父朝夕相伴,此刻一旦分别,心中不禁很是怅惘。当下闷闷地回到谷中,还如平日一般,每日里研读医书,修习武艺,估摸着距正月十五的会期已然不远,便也收拾收拾,直奔长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