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好了与慕漪涟告别,送她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他收拾好心情,在进入她房间前抹掉满脸的雨水,浑身湿漉漉地走到了她床榻边,叫在房间内看护的栗姑退下。
他并没有将身上的雨水滴到她的床榻上。彼时,他站在床边,轻轻往前探身,默默地看着那被病痛折磨得连梦中都紧皱眉头、喘息中带着呻吟的人,而她竟如回光返照般,缓缓在自己面前睁开了眼睛——
“你嚟嘞……”
她疲倦而又欣慰地看着他,好像苦苦的支撑就是为了等到他:“点淋到咁湿?快去抹吓……唔好着凉了……【怎么淋得那么湿?快去擦一下,别着凉了……】”
他默默拿着毛巾擦着头发,在她床边坐下,承受着她安静的注视,感受着她临终前才迟迟表达的温柔和慈爱……果然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他竟难受至极。果然,人的宽容和理解总是更容易留给死者。那一刻,他竟不再计较过去的种种,只想静静地待在她身边,陪伴她到最后一刻………
而他所说过的谶言,又岂止那一句?——即使相互怜惜,试图共情,他和她只要存在于彼此身边,便会不停地互相伤害……他们注定无法和解……
“我本想召集帮里的高层,最后一次作为帮主,为海赖帮做下一个决定……既然你来了,我先说给你听吧……”
她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安静地看了他很久,随后忽然换成官话,颇为严肃正经地和他说——
“如今东陆朝廷革新体系,重治腐败,海贸规则发展得越发成熟,正是海赖帮转型的好时机……前一阵子官府派人来和我商议,想要招安海赖帮。趁朝廷还愿意采取怀柔政策,我想要海赖帮接受招安,从此走上正途……完成惊涛当初的心愿………”
“……”
这话对他来说太过突然,他毫无心理准备,遂而当场愣住。而慕漪涟不过是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又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嘴角喷出点点血沫,他立马拿起放在床边的手帕为她擦拭,并拿枕头为其垫高后背,让她不至于被她自个儿的咳嗽给呛到。随后他告诉她,自己会好好想想,叫她先休息一下。她“嗯”了一声,便虚弱地闭上眼睛,沉沉地陷在软被中安眠。睡着时还皱着眉头,手指紧紧抓着床单,呼吸微弱到几不可闻……
他捏着那被血染红的白帕,只觉那对比鲜明的颜色是那么触目惊心,烫得自己心里有点疼。他身体僵硬地绕过屏风,避之不及地将那帕子拿到外间桌边的渣斗里丢掉,随后在桌边坐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
他对朝廷并无效忠之意,但他心知赖惊涛生前的心愿之一便是带海赖帮脱离海盗身份,光明正大地在海上维持海序,为民除害。近期,负责管辖平西府、兴辉府、宝庆府三府军政的平海总督因贪污之事败露而被朝廷抄家问斩,涉案其中的其余官员被连根拔起,人人自危,平海三府军政要职出现巨大匮缺,加之海赖帮率领东洋海联大挫南陆海盗,振奋国民,叫朝廷再次见识到了海赖帮的厉害,东陆王想要招抚海赖帮为东陆王国效力,必然会带来一定的诚意。海赖帮若要转型,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发现自己没有理由反对。但此事必须还要召集全帮以及全盟的要员经过再三商议。他只担心,慕漪涟根本撑不到赖惊涛心愿实现那天………
而在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帮助慕漪涟完成她作为海赖帮帮主而下达的最后一个决策。忽然,他通过眼睛的余光突然瞥见了一抹别样的光亮——顺着这抹光,他从盛满秽物的渣斗中翻出了一颗浑圆的珍珠。
他用手指擦去沾着其上的秽物,那白中隐隐透着一点粉红的珍珠立刻大放光亮,在屋内明亮的烛光下泛出繁复的七色光晕,流光溢彩,令人目眩,正是赖惊涛准备在慕漪涟三十岁生日时送上的,由其亲自下南海采来的那颗。
他在赖惊涛跟他们这些孩子炫耀的时候见过这颗珍珠,他还记得其曾经说过,这颗珍珠是正圆珠,还带点粉色,百年难得一见,世上很难再找出第二颗………而就算这玩意儿再怎么珍稀,再怎么百年难求,到头来还不是被人扔到了渣斗里,和一堆秽物混为一类?
他颤抖着手,从那渣斗里翻出一封被撕碎的信,将之放在桌子上拼好,并一字一句在心里默读————这封信并不长,形式同一般书信,并不是什么用词考究的官府公文。只是落款人是新上任不久的平海总督。
在信中,其用寥寥几笔表达了对慕漪涟以女子身份撑起偌大的海赖帮及东洋海盗联盟的赞许,亦表达了对慕漪涟身中剧毒,寿命将尽的痛惋,随后转笔便写道,其主东陆王有一宝库,网罗天下奇珍,恰好便有一件可解世间百毒的灵宝。东王惜才爱民,得知海赖帮帮主身中剧毒后亦深表惋惜,念在海赖帮这么些年协助朝廷维护海序、救援百姓的功劳,便叫其传话,向慕漪涟私下许诺——若慕漪涟答应带海赖帮接受招抚,东王可以下旨将灵宝借给她解毒续命。若慕漪涟能说服整个东洋海盗联盟都接受招安,为国效力,东王还会出手帮助她的心上人覃雨解除南陆王的追杀令,叫覃雨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在世上。在整个东洋海盗联盟都向朝廷效忠后,东王承诺,会为她和覃雨赐婚,给覃雨封官,给她封诰,并恩荫他们最宠爱的小儿子赖风发………而这些赏赐,只是给予慕漪涟个人的,海赖帮其他人及海联其他势力的海盗必然不会像她一样,能得到东王亲赏的恩赐。所以信件的最后,总督再三劝慕漪涟不要声张,好好考虑,为了她自己的身体尽快做出答复。为表诚意,随信附赠了一粒千金难买的百解丸,助她减缓疼痛,照常行动,再续两月之寿命…………
……
他颤抖着手,扶着桌子将这封破碎的信笺看了一遍又一遍——怒气在他心中迅速升腾,漆黑而又炽热,很快就将他头脑中那名为理智的线燎断——他立刻冲进里屋,将那睡在床上的人拽着胳膊从病床上拉起来————
“病都是装的,痛都是演的!为了覃雨和赖风发,你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啊?!”
他那时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覃雨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每每来海赖帮还都是乔装打扮,为什么覃雨和她明明相互爱慕,连孩子都有了,却迟迟没在一起——真正阻碍她和覃雨在一起的,是南陆至高的女王。他对他们在一起所表达的默默反抗,对她来说其实根本不值一提。他曾经以为慕漪涟是有顾惜他的心情才会拒绝覃雨,甚至是驱逐覃雨。但其实慕漪涟根本不在乎他。她甚至连琼娘,连赖银发都不在乎。所以她丢了赖惊涛送给她的珍珠,还决定为了东陆王的招揽而献上海赖帮……
他也在那时才醒悟,为什么在人们口中,慕漪涟病倒后的反应是那么淡然平静,好像将要死的不是她一样——因为她的确不会死。她应该早就服下了百解丸,除了一开始的病痛是真的,后面都是她装的。而她装病装痛,只是为了博取更多的同情,尤其是他的,以此来减少说服的阻力,以掩盖她为了活命而选择向朝廷投降的事实。他也诚如她所想一样,对她难得表现的柔弱和温柔所迷惑,甚至痛心……而会用这种手段诱惑慕漪涟献上海赖帮的东陆朝廷,又能安什么好心?海赖帮的人投降之后又会遭遇什么对待?她慕漪涟究竟是病到毫无理智,还是压根就是这么无情和冷漠,为什么对着这么明显的陷阱还要跳下去?无论是珍珠还是真心,赖惊涛留给她的一切,竟都要被她为了自己和覃雨的双宿双飞而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