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庙里的庙祝派人来县衙送信说,都拖了两个半月工钱了,以前找人家的时候说得好好的,是半个月就发一次工钱,现在看看,这都几个半个月了?人家送料的伙计和负责搬石料的小工都不乐意了!人家干得是力气活,全凭工钱给你卖力气,你扣扣搜搜、拖拖拉拉的不花钱,人家能愿意吗?
庙里干活的小工说了,吃得差干活累都是小事,再不发工钱别想让我多迈一步!
我们的安使君安县令安崇义公直接气得拍案而起,灰白的胡子伴随着嘴唇的抖动上下翻飞。
他指着传信的小厮:“是我……真是那庙里干活的小工催你的?这话真是他们说的?他们有这胆子?还不是你家主人撺掇的!我有多少钱不都是给了你们家主人?我搭进去多少钱不都是揣进了他的袖子里?”
安县令嘴里的“你家主人”是指县里的富户乔寿仙。
这位和县里的县尉乔本礽也算是本家了。
乔寿仙是本县有名的大商人,大庄园主,但也是出了名的精于算计,吝啬抠门。
不过我们这位安县令的抠搜倒也和老乔不相上下。
这小厮被当面翻旧账,却也还硬气,他挺了挺胸:“哎!你跟我叫没用!我家主人说了!工钱要不到,我也就别回去了!你要不杀了我!要不就拿钱!这活是给你干的!你不拿钱谁拿钱?”
硬气!够硬气!
安使君被这一句话憋得气急,差点一口气没倒允一头撅过去!
一个堂堂县令居然和一个主家派来的小厮在这咆哮公堂,真真是成何体统!
索性现在是下午,县衙人不多。
南山送子岭姥姥庙,是安县令带头出资兴建,乔寿仙出人出工出料一力承担的工程。但是,请注意这个但是,这个“姥姥庙”既不惠民也不利他,纯纯烧钱的冤大头。
我就是要去那里。
送子岭姥姥庙,这就是个小庙,建了庙也注定出力不讨好,而且最重要的,尚未建成的庙里据说将来要供奉的还是个来历不明的“神”——兔神姥姥。
就是这么一个既不能赚名声也不受民众推捧的“苦活儿,”安县令竟然能甘之如饴,还愿意屁颠屁颠的往外掏钱,倒也是一件怪事。
所谓的兔神姥姥在我们本地并没有什么信众,百姓们也不怎么了解这位“兔神姥姥”到底是哪方的尊神。
一个谁都说不清楚来历的这么一位“野神,”当地又无此神的信仰,安县令还要给祂建庙,你说稀奇不嫌弃?别说赚个好名声,到时候没人骂他都不错了。
南山的送子岭姥姥庙,原本这个“送子岭”也不叫送子岭,而是叫“松子岭。”因为我们这位闲过头的安县令嫌弃山名不好听,就给改了。
可就是这么一位似乎并不怎么受欢迎的兔神姥姥,竟然比出了人命案子还重要?
不知道,谁知道这位年老昏聩,整天庸庸碌碌、不知所以的安使君到底是怎么想的。
因为县令的不作为,所以很多时候很多事都是本县的其他三位主官(其实本应该是佐官)在干实事——县丞高存宝,主簿魏云摩、县尉乔本礽。
哦,这次出了一起命案,所以还得带上一个唯唯诺诺,没有主见的仵作,宋工宋云来。
这三人带着各自的小厮、仆从、随侍,还有县里的不良脊烂,衙役,以及仵作宋云来带来的一个仵工助手,一行人有的骑马,有的坐车,更多的是步行而来,浩浩荡荡,直奔命案现场。
大家好像是习惯了没有县令的日子,也就没多关心为什么县令没有来。
他还在县衙和那个乔寿仙派来要钱的小厮撕吧账本的问题呢。
先不管他,不知轻重的东西。
红楠崖村。
案发现场。
准确来说是发现死者的现场。
具体是不是案发现场还没确定,所以得严谨一点。
乔县尉提前派人叫来了村里的里正和几位有名望的乡老一起前往,一是为了让他们带路,二是为了认尸和了解死者情况。
主簿魏云摩,为人霸道蛮横,他嫌现场围观的当地村民聒噪,一边喝令闭嘴,一边又挥手让衙役们轰散了一圈又一圈的围观闲汉们。
但是他自己又不愿意靠近,站得远远的,好离那个恶臭的尸体远一点。
其他两人也都是如此。
反正有宋云来在呢。
他这个仵作不去验尸验伤的难道让我们去吗?
仵作宋云来带着徒弟,也是他的助手,同时还是县里的仵工,二十几岁的彭春两个人,都带着黑色的纱巾面罩,身着特制的罩袍,带着特制的手套,来到趴在地上的死者身边,蹲下来仔细观察。
一具脏棕黑色的卧尸,只能看到一个腐烂到发黑、且黑得发亮的男性尸体,面部朝下俯卧于地。更令人感到骇然的是——这具男尸居然没有脑袋!
已经腐化到失去原有的颜色与弹性,黑亮黑亮的尸体,就像是在尼连禅河苦修正法的佛祖,枯瘦如柴,肢体变得像伽罗树节肋骨线路更是上下凹凸不平。隔着一层黑皮都能看清死者紧贴皮肉的肋骨。
“胆子大的人骨骼皮肉一般比较粗壮。”
宋云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彭春都把注意力从尸体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脸上,彭春一脸茫然:“啊?”
“没事。”
腹部……没有腹部,整个腹部已经洞开。其他人一眼就能把这具尸体从里到外都看穿了。
四肢已经完全腐败,成内屈状,懒得只剩白惨惨的臂骨和腿骨,脚掌上还带着一丝丝一缕缕的肌肉。
男性生殖器也腐烂到仅剩下一点点缠连的皮肉,仔细辨别还是能看出来的,那一揪揪。
尸长近四尺,这还是死后的身高。
从残存的小腿肌肉来看,肌肉发达,这也是宋云来判断死者是一位男性的主要证据之一。
宋云来扫了一眼死者烂光了的“脚掌,”脚掌宽大,应该是个农民。
这么说多少有点武断了。
也有娇……脚小的。
从目前的死者尸体来看,肩宽体长,虽然没有头颅,无法辨认死者的真实身份和具体性别,但是宋云来眼下也差不多在脑海里“拼凑”出了死者生前的模样——“农民,应该是农民,中等偏矮,从小腿来猜测,应该是一个比较矮胖的中年人……”
“那……死者的脑袋……是怎么回事……?”
乔本礽的一句话,让大家的眼神随着宋云来都望向了地上的尸体,那颈上原本应该还有一个圆滚滚的脑袋。
齐整的颈部疮口,毫无挣扎的痕迹,死者似乎是被人一刀砍断脖颈。
非常漂亮……的伤口!完整!利索!一刀两断!
“精准!狠厉!残忍!且一击毙命!”宋云来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什么,彭春自然知道这都是什么意思。师父说的是凶手。
烂地烂到七零八碎的尸体背部,废了八辈子力气好不容易翻过身来,好么,整个腹腔都已经烂出了一个大洞,里面都空了,别说内脏,连一滴腐烂的尸液都不剩,全都渗透到死者身下的土层里了。
死者身下,尸液浸透、晕黑了一大片涂层,彭春强忍着熏得眼睛疼的恶臭,俯下身子,用带着手套的右手捏一小捏起被血水和尸液浸染过的细土,还隔着面罩凑到鼻子上嗅了嗅。
宋云来的眼睛暂时离开了死者,抬起头,用一种询问的眼神望向他。
“应该无毒。”
诡异的现场,近处鸦雀无声,围观者都被驱赶,村民都只能被赶到远处的平地上,堵在一众围成人墙阻拦靠近者的衙役身后,抻着脖子跳着脚看热闹。
现在是四月份。
四月飞雪絮,芳菲醉垂丝。
玉柳正吐绿,荫荫遮路人。
明明是芳菲正盛的时节,几个人却都面面相觑,只觉得后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