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老姨家,刚把大衣围巾手套脱掉,老姨便端过来一盆炒瓜子。她还是像我多年熟悉的那样热情,“小樱,快上炕暖和暖和。姐夫,你也上炕暖和暖和。刚炒的,小樱你不是最喜欢吃老姨炒的瓜子嘛,刚炒的。吃吧,多吃点。平时吃不上吧?美国没有炒瓜子吧?鸡得再炖一会儿。饿了吧?先垫吧垫吧。”一转身她又端来一盘糖果和两个蜂蜜蛋糕,摆在炕上。
不善言辞的老姨夫坐在炕沿儿上,父亲坐在炕对面的木椅上,俩人默默地抽烟,偶尔搭句话。父亲伸出手,贴近烟筒子烤一会儿,然后两手对搓,再烤一会儿,再对搓。他肯定是冻坏了。不管多冷他都不会上炕的。他说不习惯。其实我心里知道,他这个城里的文化人觉得窝在炕上有失雅观。
我脱掉鞋子,爬到炕头的最里面,靠着墙伸直腿,头歪向窗子,不再看他俩。窗子上的冰花还是那么好看,洁白晶莹,千奇百态。在外面待了几个小时,身子都冻透了。好几年没这么冷过了。真不知小时候是如何熬过寒冬的。火炕热得好舒服。我把冻僵的双手压在大腿根下。待手指灵活过来后,我就可以吃瓜子了。
瓜子又香又脆,越吃越上瘾。还真是,谁家的瓜子都比不上老姨家的好吃。没一会儿,手指头便跟抹了碳粉一样黑。不用照镜子就知道,嘴唇肯定也是一样黑。BJ卖的瓜子没这么香,也没这么黑。我一点不记得周密给我剥瓜子时手指头被染黑过。我从小都是自己嗑瓜子的,那时候怎么会懒到让他帮我剥?这么好吃的东西他怎么不喜欢吃?没见他吃过。对了,他说过,嗑瓜子不好,容易把门牙嗑出豁口。他说吃瓜子是馋猫的消遣,一边说一边把一满勺的瓜子仁塞进我嘴里,等我忙着咀嚼时,他得意地说,把你的嘴堵住,看你还怎么说个不停。其实他并不是真的烦我说话,这我知道。跟他在一起时我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从不担心他会烦。有一次他出差回家,刚好是个周日。我们煮了面,吃完饭连碗都没收便直奔床上。折腾累了,俩人都睡着了。一睁开眼睛,我便叽叽喳喳说起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搂紧我,长吁一口气:“终于又可以听乖宝宝唠叨了。”那语气分明是喜欢的。我俩躺在床上细细碎碎地说了一下午,笑个不停。一点不记得当时说的是什么了。只记得我一边说话一边时不时看几眼对面墙上的结婚照。那套照片在离婚时被我剪碎扔进了垃圾桶,可照片上两个人的模样却永不会忘。那两张脸,真年轻啊。现在我们的脸上都有了皱纹,再也回不到青春时代了。可谁又想回去呢?反正我不想。除了表皮光滑细腻外,年轻有什么好?那时候我和他过起日子来就像小时候嗑瓜子一样笨手笨脚。学着别人把瓜子放进嘴里,却掌握不好力道,一下子就咬烂了,吐出来的是碎皮和碎仁儿,嘴里留下的也是碎皮和碎仁儿,偶尔能吃到一口香香的仁儿,但多数时候都被碎皮弄得烦不胜烦。看我现在嗑瓜子多麻利。食指和拇指捏着瓜子放到嘴边,上下牙一咬,手指往右边一转,再轻轻一捏,一个完整的仁儿便落入口中,手上只留下一个完整的皮。不消几秒钟,嘴里便满是香味浓郁的仁儿,没有一点硬皮的干扰。瓜子只有嗑到这个份儿上,才能真正享受其中的乐趣。干净利落地去掉皮留下仁儿是需要技巧的。而这技巧是需要学习的。在学习的过程中,得有耐心,得要坚持。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能把日子过得像现在嗑瓜子这样顺溜?会的吧?会的。要耐心,要坚持住。
老姨夫端来炕桌摆好,又拿来杯子筷子碗碟。老姨把菜一样一样端上来,直到炕桌摆得满满的。他们一向如此,不摆满不足以表心意。老姨坐在我旁边,她自己基本上不吃不喝,不停地往我和父亲的碟子里夹菜,嘴上反复念叨:多吃点,这闺女,学习累吧?看你瘦的,多吃点,要长得胖胖的,看你瘦的,我姐要在,心疼死了。说着说着她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老姨夫给我开了一瓶汽酒,“这个度数低,当汽水喝,刚才特地去小铺给你买的,喝了没事,醉不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得喝。”他又给自己和父亲各倒上一杯白酒,一个劲儿劝酒:姐夫,姐夫,多喝点,多喝点,姐夫……
他们不知道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被他们崇拜敬重了几十年的姐夫曾经做过多么难堪之事,曾经多么严重地伤害了他的妻女。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妈妈把秘密和屈辱都带走了。留在亲戚印象里的妈妈是一个嫁给了优秀好男人的幸福女人。这也许就是她护卫那个让她痛不欲生的婚姻的意义?拼死也不能让别人瞧不起她这个没娘的孩子。
几口酒菜下肚,我有些恍惚。以前坐在这里吃饭时都有妈妈在身边,东一句西一句地和老姨唠嗑,小樱、大丫、这个姨、那个舅、这家的猪,那家的牛……而今,面前摆着的还是小鸡炖蘑菇和酸菜炖粉条,老姨还在念叨着小樱、大丫,老姨夫还是一如既往地用同样的嗓门同样的语调同样的词句张罗着让我们多吃多喝,可再也没有妈妈了。
妈妈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年幼时忍饥挨饿、担惊受怕,受尽白眼和欺辱,拼命挣扎奋斗,以为总算熬上了好日子,结果却被她最信赖的丈夫和视如亲妹妹的好友狠狠地猛击一棍,自小极度渴求爱和尊严的心裂成了碎片,再也粘不起来了。之后肉体不断遭受病魔的折磨。死成了她唯一的解脱。难怪她说她归心似箭。心死了,肉体活在这个无忠无信无情无义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意思?
有一天上午,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打点滴,我坐在她脚边,靠在墙上,眼睛盯着输液架子上跳动的光点,顺口跟她说起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有人说人类的爱是单向传承的,而不是循环的,也就是说,父母把爱给予儿女,儿女把爱给予他们的儿女,而不是把爱回传给父母,这样才有利于人类繁衍下去。她没睁眼睛,只是淡淡地说:“我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我给了你母爱,我尽力了。”我心里痛了一下,立即说:“我知道,我得到了比一般孩子更多的母爱。我不要孩子,我要把爱都回传给你。”
可怜的妈妈。
我叹了口气,抬眼瞥到父亲。几口酒下肚,他脸上现出一层红晕,眼睛也有了点神采。我这会儿不再怨恨他,只觉得他好可怜。他一时纵欲毁掉了家,失去了最关心体贴他的老伴儿,成了孤家寡人。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