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她把头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我又一次注意到她白皙欣长的脖颈,忍不住盯着看了几秒钟。这姑娘会有什么感情问题呢?我也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连着三十多个小时没睡,头昏昏沉沉。就在我快要进入梦乡时,突然听到她说:“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可我现在特别想说。”
我猛然清醒,看着她,使劲儿点点头。我理解这种倾诉的渴望。
“我是大一时来美国的。那时候自费来读本科的中国学生不多。我家不算富裕,可我爸妈宁可砸锅卖铁也要送我出来。他们拐弯抹角求了不少人,花了好多钱。从小他们对我学习看得特别紧。就是那种望子成龙的父母。我心里反感他们逼我实现他们自己没能实现的理想,但看到他们为我辛苦,我再烦也知道要尽力保持好成绩。刚到美国时,我高兴了一阵子,终于自由了,他们再也管不着我了。可没过多久就发现一个人在这里真苦啊。”
“你来的时候年龄小,特别想家吧?”
“是啊。在他们身边时我盼着早点离开他们。可到了美国后,特别想家。想他们,想家里的饭,想朋友们。那日子太难过了。我想回国,他们不让。我没心思学习,第一年的成绩挺差的,拿了一堆B和C。他们知道后气得不行,我妈哭了好几次。我的心情糟透了,真不想继续念下去了。后来……”她停顿住,深吸了一口,“在二年级秋季,我选了他的课。从那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明白了。她一定是爱上了她的老师。我为她捏把汗。
“他那个人长得很一般,我第一次看见他时甚至觉得他有点丑。”她轻轻笑了一下,“客观地说,是挺丑的。可他讲起课来,妙趣横生,神采飞扬,别提有多迷人了。他上课不带教案。手上拿着两支白板笔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踱进教室,有种特别的气度。他每走一步,我的心就狂跳一下。你别笑我,我仍然记得那个感觉。真的是,他每走一步,我的心就狂跳一下。他的课讲得特别好。同学们都喜欢他。我迷上了他的课,也疯狂地迷上了他那个人。我不再想家。我的时间全都拿去想他了。我不停地回想他的一颦一笑,回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为了让他注意到我,我拼命用功学习。后来的三年,我每个学期都上他的课。能拿学分的就正式修课,不能拿学分的就去旁听。他有一门课我听了三遍。够疯狂吧?”
“嗯,是有点,而且很持久。他喜欢你吗?”
“应该是喜欢的,但不是我希望的那种。”
“你希望的是……爱?”
她的脸一红,低声说:“是啊,很不应该。我知道是我不对,但我克制不住自己。”
“他知道吗?”
“他知道。我每个星期都去他的office hours问问题。为了让他对我多些了解,也为了跟他在一起多待几分钟,我总是预先准备好十几个问题。第一次期中考试我得了满分,是班上唯一的满分。那天下课后,我高高兴兴去了他的办公室。他夸了我一通。我开心极了。趁着他心情好,我鼓足勇气问他:你的生日是哪天?他愣了一下说,你稍等。然后他拿起电话,拨通后对着电话笑着说,亲爱的,我这里有个学生想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到底是哪天呢?挂断电话后他说,五月二号,这些事都是我太太帮我记着的。我再傻,也明白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啊。我稀里糊涂地离开他的办公室。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已经结婚了。他带着婚戒的。每次他抬起左手时,那个戒指晃晃晃,特别碍眼。我一直尽量不看他的左手。那天我难受得要命。回家后头胀着疼,好像在发低烧,我想我是感冒了,应该喝开水。烧好开水后我拿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手一抖,水撒到脚上,我想我应该换双鞋,可一转头就忘了,脑子里全是他对着话筒叫亲爱的时的样子。我像在梦游一样,也好像失去了感觉器官。晚上脱鞋时脚剧痛,脱掉袜子才发现脚背上全是大泡。脚痛的时候,我就哭,边哭边想,这就是我的爱,这就是我的爱。”
王凤仪老先生说“以情相恋的,都是冤缠鬼。”指的就是这种痴恋吧?这姑娘简直就是走火入魔嘛,不是鬼缠身是什么?她这状态太危险了。年轻女孩孤身在外,很容易误入歧途受到伤害。我的心提起来,屏息静听。
“那之后,我照常去上他的课,也照常去他办公室问问题。我们没再说过功课以外的事。后来他推荐我到系里做助教,帮别的教授改作业考卷,给低年级学生上辅导课。对本科生来说,这些都是特别难得的机会。后来,他又把我推荐给另一位教授做研究助理。再后来,他鼓励我去读博。他说我擅长思考,会提问题,想得深,而且我的成绩优异。”
我忍不住点头:“成绩好,擅长思考,会提问题,的确是块读博的好材料。”
她自嘲地笑笑,“这块材料就是他一手造出来的。他的课我反复听,把那个领域的基础打得非常牢固。我提问题,是想以此为借口跟他在一起。我的问题想得深,是因为我费尽心机想在跟他的讨论中加深他对我的好感。”
“所以你的单恋得到了一个绝好的副产品。大大的意外收获啊。”
“我当时并不这么想。我一直在拼力靠近他,可却始终无法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那种挫败感真让人绝望啊。记得有一次我把车开到一片空旷的农田,下了车,站在路边放声大哭。本来以为那么偏远的地方不会有人的,没想到先后有两个人把车停在我附近问:你还好吧?要不要什么帮助?”
“你肯定是站在那里哭了很久。你真执着!”话一出口,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立即嘲笑我:她对爱执着,你对过去的伤害揪住不放不也是执念吗?我叹了一口气,说:“我能理解你。执着的人心里苦,怎么都走不出那个牛角尖。后来呢?”
“两年前,我被几家研究生院录取。毕业前,我又一次鼓足勇气对他说,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是什么吗?他说,谢谢你这份感情,我很爱我太太,以后你一定会碰到一个爱你而且你也爱的人。真是老生常谈。我不喜欢这个答复,可又能怎样呢?到了新学校一个学期后,我给他发了一封电邮,感谢他那几年对我的鼓励和帮助,告诉他我有多么喜欢现在的学校和生活,最后我写了一句话: I didn’t get what I wanted, but I got the best.”
“看来你还是心有不甘啊。他怎么说?”
“他没回信。”
“就这样结束了?你们后来没再见过?”
“见过一次。半年前,他来我们学校开会,约我吃饭,说他太太也会一同来。去见他前,我买了一件很贵的衣服,又特意做了头发,好好地打扮了一番。见到他太太后我才意识到我有多愚蠢。她长相普通,比他显老,穿着随便,胖胖的,皱纹很多,看起来比我妈都老。我比她年轻二十多岁,比她漂亮,可能也比她聪明,可那又怎样呢?她得到了那么好的丈夫,我却得不到。”
这姑娘,在追逐一个不可能的梦,怎么会不痛苦?唉,我又何尝不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