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了早饭后,婆婆把我叫到卫生间,指着一盆衣服笑嘻嘻地说:“这是小密的衬衫。我已经泡好了,你可以洗了。”我愣住,家里不是有洗衣机吗?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只好顺口答应下来。初来乍到,我可不想发生不愉快的事。她是主人,既然她让我用手洗,那就洗吧,反正在大学时已经习惯了用手洗衣服。手插进水里,全身冷得发颤。他们家供暖不足,室温很低。在家里人人都穿着厚棉袄,睡觉时要盖两层厚被子,还得压上一件大衣。我咬咬牙,想尽快洗完。把他婚礼上穿的衬衫搓完后,我拎起一件深灰色衬衫。他没有这种颜色的衬衫啊。仅细想了一下,他爸昨天穿的好像正是这件。
我明白了。手洗衣服本来就是没必要的,这两件衬衫既不是丝的也不是毛的。婆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不但要洗丈夫的衣服,还要洗公公的衣服。她是想给我个下马威吗?是在管教新进门的小媳妇?我心里堵得慌。真想冲出去跟她评评理,可又觉得没有底气。不就是给丈夫和公公洗个衣服吗?这么小的事要去说道,未免太小题大做了。我从小到大没跟长辈红过脸吵过架。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可能去质问她。算了,既然结了婚,就不能像在妈妈跟前那样为所欲为了。在家那些年,我不但没给妈妈洗过衣服,连自己的衣服都没洗过。长大了,被人娇宠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忍吧,反正在这里只待几天。以后婆婆离我那么远,不可能对我指手画脚。挺过这几天后,就不用再担心这些问题了。
周密进来问我在干什么。
“明明可以用洗衣机洗的,为什么非要叫我用手洗呢?”我举起冰得通红的手给他看。
“谁叫你用手洗了?”
“妈。”我的心一酸,眼泪上涌。“妈”这个称呼一直是世界上最亲切温暖的字眼。我从小习惯了的与此称呼相对应的那个人-我的妈妈,什么时候舍得让女儿洗过衣服?更别说是在寒冬季节用冷水洗衣服。跟婆婆叫妈,真是讽刺!从那之后,在我心里,婆婆就是那盆冰水。
“妈肯定怕洗衣机把衬衫洗坏了。”
“怎么可能?!你一直用洗衣机洗,坏过吗?”
他没再说什么。我也没再说什么。我心里憋闷委屈,却无法发泄。家里不大,我怕说多了会吵起来。尽管私下里我们经常吵闹,但从不在外人面前争执。不知这算是文明礼貌呢,还是虚荣心作祟。还有,我怕说多了,他会说我是小心眼。我知道我是个小心眼,从小就是。我经常为一点小事思来想去,计较来计较去。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这个毛病,也憎恶它,所以才特别怕别人发现它揪住它。为了把它藏好不让别人发现,我要做出大大咧咧无所谓的姿态。不就是用手洗个衣服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还要唧唧呱呱地计较,太无聊了,太小肚鸡肠,太丢人了。
周密白天忙着出去见老师同学朋友。他少言寡语,但人缘不错。他喜欢跟人联络,不像我孤僻得连一个朋友都没有。除了偶尔跟他去,我多数时间都窝在家里给姥姥织毛衣。姥姥已经八十六岁了,但头脑清晰,精明能干,仍然包做家里的三顿饭,打起麻将来赢得多输得少。周密由她一手带大,跟她感情最深。她不做饭时,喜欢坐我旁边看着我织毛衣,唠叨些周密小时候的事。她年纪大了,又有口音。我听不大懂,只是哼哼哈哈地表示我听见了。哦,有一件事我听懂了,立马竖起耳朵来。她说周密上大学后放假回家,有个高中女同学来找过他几次,还送来电影票约他一起去看。我忍不住追问:上大学第几年的事儿啊?他们是在谈恋爱吗?老太太狡黠地笑笑说我得做饭去啦,然后站起身就走了。等周密回家,我赶紧把他关到屋里审问,他说你中计了,姥姥逗你玩的,你也当真?
除了吃饭时间,我很少见到公公婆婆。他们家吃饭时要保持安静,不准说话。到走时,他们对于我来说仍然像是陌生人。我一直提心吊胆害怕婆婆再来跟我施展管教小媳妇的花样功夫。不过还好,不知是她忙得顾不上我,还是周密或姥姥跟她说过什么,还是我一直手不得闲地织毛衣,谢天谢地,她没有再给我出难题。
临走前熬到后半夜,我才把毛衣袖口锁好边。这是我织过的速度最快的毛衣,只用了七天。大三时我狂迷编织,织好毛衣后穿上一两周就拆掉,换个新花样再织。那本编织书被我翻得稀烂。那时候我喜欢的是挑战高难花样的成就感,而不是成品。给姥姥的这件是我织的最后一件毛衣,也是最有价值的一件。她穿上后开心不已,在镜子前笑得合不拢嘴,“是我的小外孙媳妇织的,是我的小外孙媳妇织的……”
之后我们回我父母家住了三天。我跟妈妈细细碎碎地讲了在周密家的事。说到婆婆让我用手洗衣服时,妈妈抹了几下眼泪什么都没说。那一刻,我明白了,我不该再像从前那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些话说出来只会让亲人难过。
回到BJ后,我把周密不辞辛苦拎回来的那箱子宝贝推到床底下,从此没再打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