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静在案牍前提笔写信,只是这字很是难堪,莫说寻常闺门的娟秀小字,就是黄髫小儿初学大字都比她好,偏偏蓝静握笔的姿势很规正,就像一个初学者,生疏而认真。
安振玄在她身边转悠,蓝静没有阻挡,他就在一旁看,却发现蓝静不仅字写的差,还不识得几个字,寥寥几句话,错漏百出,他出身贫苦,是没机会写字,但他阿娘出身名门,虽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但阿娘还是教了他几年书,留了几本书籍,基本的字他都认得,只是他随了他爹,没有读书的天赋,识字不会写,这看了蓝静写字半天,实在难受。
在他心里,早把蓝静当半个媳妇看,他原以为名门闺秀都应该像他娘那样,知书识礼,怎么也不会是蓝静这样虚有其表,连自己阿娘一根小尾指都比不过,他一直以为他将来要娶的是他阿娘那样的姑娘,结果发现自家婆娘是个不学无术的假小姐,苦闷,郁卒。
“别以为我在写信就听不见你的腹诽。”
安振玄赔笑,“这字写错了。”
蓝静愣怔,停了笔,轻声道,“那该如何写。”安振玄握住她的手,在另一张空白纸上写上念字。
蓝静的手小,安振玄能完全包裹住她,两人贴得很近,蓝静就像被对方抱在怀里,掌心的温热贴紧手背的微凉,她微微侧颜,从下方看去,安振玄的下颚稍显稚嫩,轮廓却分明,耳边能感受到对方的呼气,与男性紧密相贴的场景她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但那些都代表暴虐、强势、侵占。第一次,男性的贴近,让她感受到温暖,悸动。
“好了。”安振玄很快放开了蓝静,二人一同望向案桌,白纸上偌大的念字,曲曲折折,颤颤巍巍,比蓝静写的还不如。
“额,字虽丑了些,但写对了。”
二人相顾无言。
蓝静的信写了一个下午,才交到小润手上。
“姑娘,这是……”
“家书,送去汴梁。”
“之前让你找的打石像的工匠和铁匠可找到了?”
“已经安排好了。”
“要打造与乌云等身大的石像,再镀上铁衣,所需石料和原铁都不好找,你多找一些匠人,价钱不是问题,把人安排到别院去,务必早日给我打造好。”
安振玄诧异,上回赑屃堂前蓝静摸着龟像说的话竟是认真的,一匹马,又是找饲料又是打石像,之前说要买饲料,买着买着,把人马场给弄来了,这回打石像该不会,想着,他愣了愣,是了,买饲料能把整个马场给弄来,那打石像,该不会别有打算吧。
蓝静见他反应,便知他心中略有猜测,“好奇?不然,你跟小润跑一趟别院?”
安振玄还真就跟着小润去别院了,他想得很简单,就算这是个圈套,也要亲自去看看再说,况且,他还想单独与小润相处,好套话。
小润搜刮了全城石匠和铁匠,石匠少,铁匠多,但铁匠有管制,民用铁匠就几个,小润凭借蓝府的身份,还是重金聘请了几个官用铁匠,加起来有二十多人。
路上,两人闲聊起来。
“小润,你是家生子?那你从小是跟在你姑娘身边长大的?”
“小人,确是是家生子,家父乃跟在老国公爷身边的老仆,只是,小人福薄,无缘从小服侍姑娘。”
“那你如何跟着她千里迢迢从汴京来,难不成,你也是她的嫁妆?”
小润知道蓝静和安振玄之间的戏言,听此不禁好笑,“安公子说笑了,小人是自作主张跟姑娘来雍州的。家父因是老仆,老爷和夫人心善,从不把我当奴仆,还给我脱了奴籍,我也是在乡下长大的,后来家父过世,我才辗转回到国公府。”
“那你是给自己找了苦差,好好的国公府你不待,来这穷乡僻壤。”
“安公子也听到关于姑娘流放的蜚语?”
这消息,安振玄是从卫通那里打的,难不成包打听也有出错的时候?“那传言是假的?”
小润摇摇头,“是真的。姑娘确实是被本家所弃。”
“因何缘故?”
小润转移话题,“安公子那日不是诊断出来了吗?姑娘身患奇毒。”
那日安振玄与蓝静初遇,他夜闯蓝府,抓住真假清正,蓝静却突然晕厥,他诊断出其中毒,便匆匆将人带走。
“姑娘回来后没跟我说,但我知道若无安公子相助,她不会让你整日跟在她身旁。”小润正色道,“安公子,求你如实告知,姑娘身上的毒,可是解了?”
安振玄想起那日的事,思绪繁杂,“毒,解了一半,不过,解毒的法子有了,只是一时半会寻不到解药。”
小润大大松懈一气,“解了一半,难怪,难怪。能解一半,已是谢天谢地,安公子,大恩大德,小润来世愿做牛马,以报公子大恩。”
安振玄摇摇头,“毒不是我解的,你不必如此,不过我会帮忙转告你的谢意。只是,我不懂,你既然不是家养的奴仆,为何如此忠心于她。”
“那公子呢,公子与姑娘无亲无故,为何如此相助姑娘。”
安振玄羞赧,“你父亲是老国公身边的老仆,那你可听说过你家姑娘从小是否定下过婚约。”
小润虽不在国公府长大,但他父亲一直把他当未来的国公府管家培养,从小他就听父亲念叨过不少关于姑娘的事,姑娘小时候确实是有过所谓婚约,还是两起,不过都是口头的,除了那人便是……
“安……令慈是……”小润震惊,这起口头婚约比另一起更儿戏,听家父说,不过是国公爷与对方的一时戏言,很快就被一场祸事扰乱,这话,甚至是家父无意间跟他提了一嘴才知。
“你知道便行,家母身份特殊,我的身世,不要宣扬,也别告诉你姑娘。”
想到韩绪,小润无奈笑笑,“也是,姑娘已经有未来姑爷了。”
安振玄腹诽,若不是那天比武招亲他去晚了,指不定谁是姑爷呢,转念一想,凭他三脚猫功夫,还真打不过韩绪,幸好那天没去,不然也是丢脸的份。于他看来,这场戏言定下的口头婚约可有可无,他曾在年幼的时候幻想过将来的媳妇,是如同阿娘那样的名门闺秀,所以得知有这么一个娃娃亲小娘子时,他也是有过憧憬,可随着年岁渐长,他也深知地位悬殊,一个混迹市井的小混混,是不可能娶大家小姐的,阿爷逝世,于他是沉重的打击,在偌大的雍州城,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孤独,无所适从,如汩汩泉水,将他缓缓浸透,在得知汴梁来的蓝氏女,就是他儿时定下的娃娃亲,那一刻,他无比想去见她,见一个从未见过只存活在记忆中的人,错过了比武招亲,他便潜入蓝府,明知名花有主,他也只是想靠近她一点。
“公子不是问我为何如此忠于姑娘吗。”二人远远缀于队伍后面,本无过多交集的二人,此刻彼此袒露心声。“小人其实从小很傲气,父亲虽寄予我厚望,望我终有一日能当上国公府的大管家,成为未来公爷的左膀右臂,可我其实是不愿的,我从小脱了奴籍,自幼习四书学六艺,因父亲的身份,老国公爷的厚爱,家底较比寻常百姓家丰厚,我曾设想过将来有一日能高中进士,加官晋爵,可家父临死前握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替他赎罪,找到小少爷和姑娘,照顾好他们。”小润顿了顿,“国公府缟素那日,我去给老国公爷吊唁,姑娘守在灵堂前,当日全汴梁的世家甚至皇上,都派人来吊唁,姑娘是唯一没有哭的人,我当时便想,我不能侍奉这样的人,不过几日姑娘便晕厥,夫人请了所有御医,没一个人知道姑娘得了什么病,后来院判大人诊断说,姑娘五脏衰竭,就算用奇珍异宝吊着,左右不过些许的光景。安公子,你应该知道了。”
安振玄沉默点点头,那日,他便知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丑闻,姑娘被发现与下人私通于柴房。老爷和夫人震怒,打杀了那个下人后,便把姑娘流放雍州,我也是那时开始跟着姑娘。”小润在吊唁后本已回到自家中,可父亲临死前虚弱的嘱托,枯瘦的五指,历历在目,最终他还是请求了夫人,跟随蓝静流放。
“路上,姑娘像变了个人,不再顾忌,我是说,在国公府时的姑娘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的她,谨小慎微,沉默寡言,我匆匆见过她数面,从未听姑娘说过一句话,当时我还后悔了,跟着这样一个姑奶奶,前途渺茫,从汴梁来雍州,将近一个多月,在黄白之物上夫人没有亏待姑娘,将积攒多年的的嫁妆给了姑娘,还安排了一队人马,皆是奴籍,仅供姑娘使唤,路上,遇见不少因旱灾流落的百姓,姑娘命我布施米面,都是上路前准备的口粮,这头散出去,那头又延路高价收购粮食,花钱如流水,遇见卖儿卖女的,姑娘也毫不犹豫,行进的队伍越来越多人,原先的奴仆身强体壮,姑娘怕他们欺负生人,都是命我用行军的规矩操练起来,一开始我迷茫,疑惑,我不懂姑娘为何可以一面……夜夜笙箫,一面却如济世仙人,后来一次姑娘酒醉,把我唤来,她交给我一沓厚厚的纸张,那些都是大家伙的卖身契,她嘱咐我,待她死后,便把这些卖身契全销去,她不想他们像她一样,不得自由。
我好像渐渐理解了父亲的执念,他曾说过,姑娘是最像老国公爷的。我并不是忠于姑娘,我只是忠于我的本心。”良禽择木而栖,这条路虽与他以往的设想天差地别,以往他以为,凭他多年抱负,定能一举得中,成为天子门生,入朝为官,加官晋爵,成为治世能臣,光耀门楣,而不是像父亲那样,终身辅佐一人。可自从跟了姑娘,见过太多在世人眼里自相矛盾的场景,明明是豪门贵女,却私通下人,明明富埒陶白,却见苦不忍,见难必救,刀子嘴豆腐心。
蓝府别院,在雍州城外,隐于山林,数百亩地,依山而建,俨然一个小山庄,临近雍州城的邻城冀州,雍州往西草木渐疏攘接沙漠,往东,草木渐盛,蓝府别院所处,甚至有一座小山。
那日安振玄跟着蓝静匆匆而来,并未进别院,这会随小润进来,便瞧见不少耕作的农妇,甚至还有不少垂髫小儿,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这些多数是蓝静在路上收留的流民。
“哈,嘿!”一阵阵整齐有节律的呵喊声从不远处传来,小润朝几个农妇打了眼色,那几个农妇便笑意盈盈把二十多个工匠围了起来。“大兄弟们辛苦了,来给我们主家做活,随我们到后院吃碗水吧。”
“安公子,随我去校场吧。”
虽说是校场,其实也就是大一点的晒谷场,数十人在校场上,一人手持一根木棍在操练,这架势,分明在豢养私兵。
“一开始也是为了便于行事,才以军规整治,自从姑娘随你治病回来后,便吩咐我在此操兵,已经小有成效了。”小润的父亲既是老国公的老仆,也是老国公的裨将,他对行军操练之事,并不陌生。
“也多亏了这样,在马场才能顺利围剿阿都沁夫。”
“……她让你请全城的铁匠,不会是为了打造兵器吧。”
小润无所顾忌点点头。
“不可能,那些石匠铁匠不会肯的,这是杀族的重罪。”
“既上了这船,想下船可就不易了,做,还能保他们一时性命。”语气冰冷,温润全无。安振玄第一次见小润杀伐果断的冷酷模样。
“她究竟想做什么。”豢养私兵,插手七月门与赑屃堂的江湖纠纷。
“姑娘想做之事,小人也猜不透。但姑娘信任公子,所以公子所问,小人都知无不言。“原来小润并非听不出安振玄一路的套话。
可安振玄不懂,现下他和蓝静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为何她如此信任自己,难不成因为那句戏言的婚约,可现在与她有婚约的人是韩绪,想到蓝静放荡不羁的性格,难不成她真是想要娶了韩绪又纳了自己?“不可能,我不做小!”
一声大吼,惊扰到校场众人。安振玄羞红了脸,把小润扯到一边,“你回去跟她说,我和她的婚约不过是戏言,她既与韩绪定亲,就别打我主意了。”
小润踌躇一番才道,“据小人所知,姑娘好像并不知道与公子之间的婚约。比武招亲,也是来雍州城后一时兴起提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