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宜嫁娶。
一早,迟暄便将我叫醒。
我缓缓睁开双眼,看见迟暄坐在床头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惊讶道:“陛下不去早朝,跑到臣妾这里来做什么?”
他揉了揉我的额心,宠溺道:“我才下早朝,你便又要我把那些大臣们叫回来吗?”
“现在是何时了?”
“已是辰时末了。”他道。
我惊喜道:“时辰正好,臣妾这就起床打扮。请阿暄放心,今日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让阿暄担心的。”
“谁说要你独自出宫了?民间不是有归宁一说吗?”他挑眉看着我,语气玩味。
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要和我一同出宫!我心情愉悦,故意挑刺道:“那是新妇出嫁三日后回娘家的说法,我都嫁给你不止三月了,不算数的哦。”
他摸摸我的脑门,笑道:“那今日,补上可好?你今日穿这件衣裳,如何?”他示意身后的湘云拿来一件粉蓝的细云锦广绫裙。
“我听夫君的便是。这颜色与你的群青色外衫也相衬。”我笑眯眯道。
在雨画给我梳头的间隙,我在梳妆盒里把梅花簪取了出来,轻轻放在妆镜前。雨画刚准备拿起来为我插在发间,就听见迟暄阻止道:“我来。”
他走到我身后,接过雨画手中的簪子。雨画识趣地退下了。
他看着镜中的我,吟咏道:“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镜中的我眉心一点五瓣梅,明艳而柔媚,掩面笑道:“陛下何来如此多的若何若何,不如一句‘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来得简单明了。”
他颔首道:“此言有理。”说罢,仔细地将梅花簪插在我的发间。
用过早膳,抹上唇脂,我就带着雨画、雨笙,随迟暄坐上了回家的马车,毂毂地向宫外去了。
到了秦府门前,迟暄扶着我下了马车,我挽着他站在大门口,又看见了我家极为气派的朱红广亮大门。门僮见了我,却不认识迟暄,只是喊着:“二小姐回来啦!贵妃回来啦!”
一路奴仆跪拜,行至正厅前,父亲母亲与姐姐已经翘首以盼了。父母见了我挽着迟暄,立即拉着姐姐欲行大礼。我连忙上前扶起他们,恼道:“此次只是回来看看二老,怎么叫你们行起大礼来了。”
父亲道:“礼数不可废,臣携拙荆与小女拜见陛下,拜见贵妃娘娘。”说罢又要跪下去。
“今日是秦府的大喜之日,爱卿作为岳丈出迎,便不必拘泥于朝中礼节了。”迟暄温声道。
“父亲母亲,姐姐。快进屋说罢!”我挽起母亲的手,引着大家向正厅内走去。
坐定,侍女上了茶水点心。寒暄几句后,我便与母亲和姐姐到睦元堂说话了。母亲室内的陈设还是没变,一如我日日来此学习礼仪那般。
母亲点点我的额头,道:“你呀,也没有提前说要回家,如今家里都没有准备些什么。要是怠慢了陛下,可怎么是好?”
“母亲,孩儿冤枉。孩儿也是今晨才知晓可以出宫来为姐姐送嫁的。哥哥娶亲那日都没有好好和母亲说上几句话,陛下疼惜,是我们秦家的福气。”
母亲点头:“你如今说话做事,愈发沉稳了。听思若说,你在后宫管事当家,执掌凤印,总有太后给你撑着,万事都要小心。”
“孩儿知晓了。”我撒娇道。
“母亲,现在小合可是昌贵妃,可有本事了,定会无事的,母亲放心吧!”姐姐也道。
母亲看向我,心疼道:“合儿,宫里纵使千般荣华富贵,可身子却是自己的。你如今刚生了孩子不满一年,万事切莫劳累,尤其不可劳心。”
望着母亲那张与太后相似的脸,我只觉得辛酸。太后对我说,产后一个月便可以侍寝,她从前就是那样。到底是谁真的关心我,将我用心爱护,一目了然。如今我腹中龙胎尚未稳定,未曾对外公布,也看不出肚子,母亲自然也不知。
“母亲放心,合儿宫里全是天下最名贵的补药,身体不会差的。”
母亲深望着我的眼睛。“你是不是在宫里吃了苦,不敢告诉家里?每次来信尽是平安康健,也不曾说起任何不快。”
我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母亲这般疼惜我,我却早已不是那个可以无忧无虑享尽父母宠爱的单纯女儿了。若是父亲母亲知晓了我在后宫里做的那些事,他们必定会狠狠责备我的。
今日是姐姐的大喜之日,我不能这样败坏大家的兴致,便换了话题,说起儿时的事来,没多久,侍女便进来唤我们去膳厅用膳了。我便起身挽了母亲右臂,姐姐挽着母亲左臂,一同缓缓朝膳厅走去。
饭桌上,迟暄坐在上首,我坐在他旁边,父亲母亲依次坐开,这样一来,姐姐离我便远了。想到我从小到大都同她坐在一起。如今回了娘家,反倒分开了。而且,我的位置在母亲之上,我心中更是酸涩。
用过午膳,我陪着迟暄参观秦府。来到思砚居,就是我的住处,迟暄托着我的腰走进去。我的院落许久无人居住了,可是还是一如既往的整洁,就像是一会有人居住那般。一潭池水依旧清澈见底,池边花木扶疏,磐石平滑无尘。正值深秋,赤线金珠菊灿烂群放,清冷单调的水潭瞬间有了生机与色彩。
走进卧房,案几上依稀是我离开时的模样。那日,我翻开的名家书帖还是那一页,笔摆放的位置我都忘记了,可当时由于急着去正厅,就没有挂好,如今依然歪在那处,只是墨早已干透,砚台里的墨水也结成了一块,母亲并没有让人来动过。窗户是关上的,我走过去轻轻推开,砚台般的磐石和澄澄池水映入眼帘。
床铺依旧干净整洁,还是离家时的那一套被褥。床头,还放着大哥送给我的小人偶,正在午后的日光里咧开嘴微笑。我的笛子挂在墙上。打开衣柜,衣衫裙褙整整齐齐地摆放。
“思合,你,你哭了?”
他走上前来,掏出丝帕为我拭泪。我把衣裙抱在胸前哭了起来。我才走的那几个月,特别是我入宫为妃的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父亲母亲该有多么思念我!母亲会定时派人前来打扫,却不会动我用过的物品。我来之前,这里必定是又重新打扫过一次的。
我想起在渌城时,大哥二姐才走的时候,我曾发现母亲在大哥的房间里无声地落泪。那落寞无神的目光,却又无比吝啬地搜刮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能嗅到离开的儿女一丝丝残留的气息,仿佛能想象出他们仍在房内读书写字,安然入睡。而今终于轮到了我这样伤母亲的心,她也会坐在我的床边,抚平被褥的每一条褶皱,环顾着我的一切。
迟暄把我拥入怀中,轻柔安抚。我伏在他肩头,心中戚戚。
如今,母亲只有与父亲相依为命了。而若是他们中有一人……我紧闭双眼,不会有这样的事的!父亲母亲都长命百岁,相伴到老。
“傻丫头,今日可是你姐姐的成婚之日,若是她等会儿看见你红了眼,你猜她会如何?”
我带着哭腔道:“她也会哭的。”
“来,擦擦泪。”递过来一方雪白的丝帕。
申时初,喜婆来了,姐姐是时候该准备了。我和母亲来到锦瑟居,看着喜婆为姐姐梳发。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自铜镜中,我看见姐姐脸颊上飞上的红晕,妩媚而迷人。
“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
母亲握紧了我的手,一颗泪珠悄然滴落,手背上湿湿的。我安慰地捏了捏母亲的指腹,对着母亲甜甜地笑。
“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
姐姐在镜中看见了我和母亲,对我们吐了吐舌头做鬼脸。
“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就到白头。”
姐姐穿上大红绣云三层广袖金牡丹霞帔,腰间系上朱红刺绣如意纹腰封与白玉带,垂至地面的十二幅石榴红百福长裙,凤冠耸立,凤口衔着一颗铜钱大小的的圆润东珠。肌若凝脂,欺霜赛雪。
姐姐被母亲按坐在妆镜前,用开脸绞弹面。姐姐直呼疼,母亲道:“忍一忍,这开脸一生一回,开了脸才有精神,夫君喜欢,才会早生贵子。”
姐姐害羞道:“母亲说什么呢,小合嫁人时没开过脸,不也早生贵子了嘛?”
我笑了。我嫁人时,并不是按照娶正妻那般来办,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凤冠霞帔,没有漫天喜色,没有父母亲友祝贺,没有喜婆给我梳头,也没有谁给我开脸,父母鞭长莫及,待嫁的夫君也不甚熟识,有的只是阻我回家之路的数重宫墙。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迟暄的妃子。纵使我如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那些寻常姑娘都会经历的事,我却无缘享有,此生都不能体会女子出嫁的心情究竟为何。
母亲怕我难过,便道:“少说几句,我也能给你快些弄完。”
开过脸,姐姐开始化妆。母亲在一旁絮絮道:“耐心些,今后都要耐心些,虽然宋子谙生母早逝,但他的继母你也要好好孝敬。将公公婆婆当做自己的亲生父母对待,他们才会真心实意地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