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时苼望向镜面中的自己,沉默不言。
她试着微笑,乃至心中狂笑。
可镜中那张绝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她用手指支起嘴角露出一张笑脸,但搭配弯不起来的眉眼真的不好看。
时苼将镜子扣倒,不由得在心中叹息。
“还真是具奇怪的身体啊。”
彼时传来敲门声,是在清棠酒肆中打杂的小二,“掌柜的,您吩咐的上好清棠酒已经差人送往刘府,刘管事正催您过去呢。”
“知道了。”
时苼应答一声,开始翻箱倒柜找起合适的衣服来。
凌乱摆在地上一堆,并没有寻常女子喜好的衣裙。
起初是因带有前世记忆而对异性衣物心存抵触,但如今只是一种习惯,往后如遇非穿不可的情况,她并不会抗拒。
她挑了件云纹白衬打底的内里,外套一件银丝罩纱,足登白绫袜与金纹点缀白皮靴,腰间系一束黑金相间皮带,挂白绿翡翠环佩。
再看镜中的自己,蜷曲秀发如墨染,高挑马尾与垂落鬓角的刘海,将不曾有过情绪撒野的面颊衬得愈发清冷出尘。
倒是极好的卖相。
时苼心里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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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苼走进刘府宴厅。
饭桌四周早已坐满了人,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家主刘长生坐在主座,左右副座有个空着,正是留给她的。
“不好意思,酒肆事务太多,耽搁了一会儿。”
时苼向众人赔礼致歉,然后坐到属于自己的座位。
忽有一股细微的熟悉味道扑鼻,她凝睛打量起桌侧闭目养神的老者。
老者面色白得可怕,与他那满头白发相比都不遑多让,偏偏在一片苍白中又有许多黑斑点缀,沟壑纵横,看起来一副行将就木模样。
似乎注意到时苼的视线,老者忽然睁眼。
他的眼睛虽称不上明亮,但多少能为这桩枯木添去些生机。
那味道也正是从老者身上散发出的,而且在他睁眼后,便消失不见。
刘长生看时苼与老者对视无言,赶忙打岔道:“时掌柜,你来得最晚,待会可要先自罚三杯。”
时苼点头应答:“应该的。”
“好了,人都到齐了,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
刘长生站起身,走到老者身旁,恭恭敬敬道:“这位是来自天剑山的段德仙师,此行来到小镇,是专为选拔弟子而来。”
“明日辰时,段仙师会在小广场等候,镇里所有十八岁以下的孩子都可前去探明资质。”
言罢,宴厅中一片哗然。
在刘府与清棠酒肆起势前,没有人愿意来到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
而只存在于镇史记载中的修行者,更是已百年未出现过。
他们正在见证历史。
一时间欢呼叫好声一片。
似是觉得吵闹,段德先是冷哼,而后语气不屑,开口便压住所有声音:“这地方元气太过稀薄,我只是随意看看,并不一定会有人被选中。”
如一盆冷水浇灌火焰,喧闹声顷刻间平息。
说的不假,百年间哪怕出过一位修行者,小镇也不会如之前那般无人问津。
刘长生觉得场面好生尴尬,便举起酒盏,笑道:“此宴只为欢迎段仙师的到来,别无他意,若明日真有哪个孩子被选中,我会再设宴恭喜。”
交谈声又渐起。
时苼偶尔会瞥视段德一眼,她在回念那种味道。
宴会进行到半场,她便以不胜酒力辞别,回到清棠酒肆。
而自始至终,段德只对她说过一句话。
“酒不错。”
...
夜幕翻涌。
透过窗柩望向明月,苦思良久的时苼,终于想出了答案。
与此同时,她定心凝神,青葱玉指沿着桌角垂落,切出光滑平整的截面。
时苼接住被切下的桌角,若有所思。
那股味道,正是杀意。
本是无形无味的东西,但时苼对其实在太过敏感。
自她从五岁孩童的身体上醒来后,时苼便时不时会做一场相似的梦。
她以瞎子的身份入梦,不知充斥在梦境中的哀嚎声是何人发出,又为何发出。
但久而久之,她便发觉自己是在杀人,杀了数不清的人。
刀剑入颈,哀鸿遍野。
那种感觉放到瞎子身上,便逐渐成了一种气味。
关上窗。
时苼躺到床榻辗转反侧,心里有种很糟糕的预感。
不知何时,她猛然坐起身。
明亮的地面,月色将一道影子拉得很长。
就像有人正站在她的床前,默然注视着她。
“反应很快,果然是你发现的。”
时苼循声望去,见一位老者坐在她刚刚苦思的位置,正是段德。
那句话声如洪钟,恍若是正值壮年的人说出,与段德在府中的声音大相径庭。
时苼的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还好体质特殊。
段德见她神色如常,身不颤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我今夜并无任何恶意。”
在刘府,他刚生有动手的念头,杀意便被人感知,吓得他再不敢作祟。
但神识扫过,只有时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神色冷漠。
进小镇之前,他暗地观察过一日,早就确认并无任何修士存在。
他是第五境的观海剑修,能察觉到他念头的,又岂能是普通人?
所以他心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听段德的语气似乎真的暂时并无恶意,时苼便平稳心神,试着问道:“段仙师夜闯女子闺阁,究竟想做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段德呵呵一笑,接着一脸谄媚地说道:“阁下用以保命的功法,可否教一教段某?”
他确实是天剑山外门长老,但于凡俗烧杀抢掠,侵占民女,无恶不作,早已被革职通缉。
本来躲得好好的,最近不知道从哪里蹿出个女疯子,十分难缠,还将他打成重伤,真元所剩无几,他这次是真的很怕死。
时苼却愕然。
他在说什么?
见时苼沉默不言,段德又冷声道:“你的底细刘长生都跟我透露过,五岁时流浪至小镇,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而且十三年间从未出过小镇。”
“若想察觉到我的杀意,要么境界与我无差,要么与我杀过一样多的人,难不成阁下想说你五岁前杀过上万人?”
“且你这幅身躯空无一身修为,唯一的解释就是你的神魂很强,这并不是你原本的身体,我话已至此,阁下就别再隐藏了吧。”
时苼难得冷静,揪住段德说的话,反问道:“毫不避讳地散发杀意,那请问初到此地的段仙师是想杀谁?”
段德似乎早就料到时苼会这么问,不假思索道:“逃命到此地,身上伤势未愈,想抓几个不错的娃娃补补身子。”
段德果真没抱什么好念头。
但时苼知道自己被架住了。
别人什么都说出来了,如果依旧隐瞒,恐怕难以善终。
段德也正如她所想,再开口时语气不爽:“我的底已经给阁下透过,对于一个亡命之徒来说这是大忌,而且我想阁下也是个东躲西藏的人吧。”
不然为何要一直隐藏呢,他们只怕是一路人。
她时苼也肯定是个亡命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