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旅、林旅和西旅在甫邑外击溃目师,士气大盛,戎车奔驰,士卒踊跃,开始追击逃跑的敌军,以扩大战果,执拿俘虏,夺取战利品。忽闻阵后钲(zhēng,古代铜制乐器,有长柄,多用于军旅)錞(,铜制的军乐器,形如圆筒)鸣响之声不绝于耳,由远及近。虎缶转身回望,阵后不远处三乘戎车快速驶来,鸣金之声就从车上传出,颇为刺耳。定睛细看,主帅攸侯由之子攸喜乘着最前一辆戎车,其人左手持钲,右手不断敲击。攸喜身后还有两辆戎车,车上乘者或持铜钲,或举錞于,皆奋力敲打。
正在追击敌寇的三旅将士闻鸣金之声,纷纷停步驻足,扭头观望,大多有不解之意。望乘连忙派多马(骑兵指挥官)率十余骑前去阵前传令,命全旅停止追击,就地休息。此举一是以防冲在最前面的戎车戈卒,因为战场嘈杂,听不到鸣金之声。二是害怕有些杀红了眼或贪图缴获的将士,不顾鸣金而继续追击敌军。两种情况都将使自己的部下受到军法严惩,是故望乘忙派骑士前去传令,制止追击行为。
攸喜所率三车来到近前,车停但敲击之声仍然不绝于耳,攸喜本人手臂敲得酸痛,命自己的驭者继续敲击。望乘也不理他,只是有条不紊地不断下达命令,教部下救治伤者,收拾战场,统计俘虏缴获,并继续派出斥候,向敌寇逃跑方向侦查敌情。
不一会儿,本已跟随己方将士冲上坡地的子时驾车气势汹汹驰了过来。他在远处已经看清是攸喜在鸣金,强压怒气问道:“吾等正欲破敌,不知为何鸣金?”
攸喜面有得色,道:“奉师氏军令鸣金。前日时君也说敌军故意示弱,必有蹊跷,师氏深以为然,恐前有伏兵,担心我军中敌埋伏,故而穷寇莫追,鸣金收兵。”
子时怒道:“前日师氏未曾纳我之谏,今日从谏如流,口舌转换倒快。依我所见,汝父子眼见我三旅已大破敌军,正欲追击残寇,而汝攸旅寸功未立,只躲在阵后消遣。心中嫉妒我等功劳,故而鸣金。”
攸喜怒道:“一派胡言,此番破敌岂是你那不足千人的老弱残旅所为?左旅亚旅在此,还未言语,汝倒忙着争功。就算汝立下齐天之功,怕也无用,还不是一介……”
虎缶深知攸喜牙尖嘴利,斗嘴争口之功在殷都贵胄子弟中当属一流,知他后面有不堪入耳之言,连忙上前劝解,打断了攸喜的叫嚷。林笃这时也已驱车赶来,询问鸣金缘由,见状不断劝解子时。
随后少顷,攸侯带着攸旅徐徐而来,与各位亚旅道一声辛苦之后,一边令作册前去军中清点记录各旅捕获俘虏数量和阵斩敌军数量,一边与众人就地召开军事会议,商讨下一步行动。望乘和子时主张,我军连续行军,今日又大战一场,现甫邑之围已解,不如就在邑边扎营休整,待敌情分明之后再作主张。攸喜和林笃认为敌寇已败,应趁其士气低下之机,继续追击,以竟全功。
于是攸侯纳谏如流,下令全军变阵,追击目寇。攸旅在前,林旅、左旅、西旅在后,排出锋矢之阵向敌寇逃窜方向追击。
攸侯军令刚刚下达,子时黑着脸问道:“为何不以原来阵型向前追击,此时变阵岂不耽误时间?”
攸侯压着声音道:“本师知三旅方与敌寇苦战,体力消耗大半,只有攸旅未曾接战,乃生力之师,故命其在前追击。”
子时冷笑道:“怕是攸侯见目寇不堪一击,想让自家将士冲在前面立功耳。”
攸侯被顶撞,胀得满脸通红,攸喜嘴快,替父怒斥道:“汝乃统兵亚旅,竟敢再三顶撞主帅,不遵军令,难道汝不怕铜符金钺吗?”
子时大怒:“汝父恬为师氏,遇战则安居阵后,敌溃则踊跃向前,公器用之于私利,难道不怕我禀明大王吗?”
哪知攸喜口舌更利,笑道:“汝一介庶出之子,休要拿大王来唬人。须知将来大位自属太子殿下,与尔何干?说起太子殿下,嫡正所出,礼贤下士,温文尔雅,可不似庶子这般粗鄙无礼。”攸喜也是子昭的一众玩乐悠游之友,故攸喜有此一说。
子时痛处被狠狠戳中,勃然大怒,拔出腰间宝刀便欲扑向攸喜。望乘见己方大胜之下,统军之将却欲挥刀相向、自相残杀,实在是自己从军多年未曾见过的奇景。惊讶之下,望乘倒是眼疾手快,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将细皮嫩肉的子时拦住,虎缶和林笃等人也赶忙出手,将横刀叫骂不休的攸喜拉开。
这一番折腾又花去一刻多时光,师氏大人气得胡须乱抖,从贴身卫士手中接过金钺,颤声大喝:“各旅以方才军令列阵,追击目寇。再有贻误军机者,此钺不识大王王子,亦不认本侯亲子!”
子时与攸喜见再闹将下去,主帅攸由要被气死,攸喜提前继承侯爵事小,商王怪罪下来两个罪魁祸首可担待不住。于是,攸喜终于住嘴不骂,子时气狠狠地上车回归西旅,自始至终手中利刃未曾归鞘。
余下各人终于腾出手来,得以收拢戎车兵卒,整顿阵型。攸旅阵型本来未乱,此时由攸侯亲自率领,一车当先向西往目寇窜逃之处追去。是日,全军追击至小食之时,仍未追上敌军,各旅只得在甫邑以西四十里一处被抢掠一空的田庄边扎营。
小食之后,虎缶心想自己既为左旅御史,今日战阵胜敌,应当刻书一片向商王汇报战况。但思来想去,自幼所学,圣贤誓文、雅乐歌舞、贞辞占卜等事都烂熟于胸,唯独未曾学过战阵之事。便来到望乘帐中,欲向其请教军中文书如何作法。
望乘丝毫不藏私,三言两语便说清军中公文写法,只需刻辞说明何时何地,遇敌几何,如何破敌,损失几何,斩杀俘获多少即可,至于其他歌功颂德、形容夸张之词,一概不刻。
说罢军中公文写法,望乘又对虎缶说:“今日战罢,吾驰车赴战场近处一观,所见目师今日布阵之处,余有拒马若干,皆置于坡地之上,颇为蹊跷。”
虎缶道:“我众敌寡,目寇居山坡之上,布方圆之阵,此俱是守御之势,使用拒马倒也寻常。不知亚旅所言何处蹊跷?”
望乘说道:“若用拒马守御,当置之阵前。今日所见目师所用拒马,皆置于其阵后。观其位置所在,不似用之以守御,倒像预先知晓自己必败,用以阻滞我军车马追击。”
虎缶问道:“何不将此事说与攸侯,敌军拒马尚在坡地,便是有真凭实据,可向攸侯直言。”
望乘道:“今日战后攸侯急匆匆率军追击敌军,不得空进言。再者,仅拒马一事,便说目师有诈,也难以服众。更何况,我见攸侯统军布阵之中,私心颇重,其所言所行皆为一己私欲,忠直之言未必能入其耳。”
虎缶问道:“若是目寇确实有诈,该如何是好?”
望乘皱眉道:“今日目师一触即溃,更令人生疑。若无战意,早早撤军便是,何故应战而后奔逃。因攸侯鸣金,我军仅杀伤敌军二百余,执老幼俘虏四十七人。敌军败而未溃,实力犹存。如今只能小心谨慎,多派斥候侦看四方,严整军阵,勿要陷入敌军陷阱即可。”
望乘所说俘虏,早已审问后送往攸旅营中看管,其人皆是目方人众。他们是凯旋后向商王献俘之礼上的主角,结局不是被献祭与天神先祖,就是终身为奴。只不过今日所擒老幼俘虏数量既少,分量又太轻,攸侯等人心中所想,得抓些身份高贵的用以献俘才好,最好是抓获目伯温。
虎缶见望乘忧心忡忡,有点不以为然。但见其不再说话,便告辞退出。
次日,斥候来报,目寇已转向西南方向奔窜,显是要逃回目方。全军由是转向西南方,依师氏攸由军令,四旅依旧排出锋矢之阵逐敌,只是锋失最前面的攸旅急于追击,全旅在攸喜的督促之下狂奔向前。林笃一是也想立功,二是欲使全军阵型完整,林旅不得不加速紧跟在攸旅之后。左旅持重居间,前后照应。而西旅则拖拖拉拉,缀在十余里之后。全军四旅逐渐由锋矢阵拉成了一个长蛇阵,而这条长蛇的尾巴西旅还与蛇身断开十几里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