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止住牧尹责打谩骂羊井,率众人下山返回西牧。据牧尹说殷都来的贵人已在牧中坐镇指挥寻找子昭事宜,子昭好奇,这殷都来的贵人是何许人也,但牧尹不知其名。待到返回西牧,子昭一见此人便欣喜不已,正是从小与子昭、虎缶等人一起玩乐相交的好友,在殷都宫中担任小臣的兴汶,故称小臣兴,乃兴方国国君兴伯第三子。
子昭与兴汶相谈之下得知,虎缶返殷都向商王覆命后,将子昭在鹿邑等地游历,并将由野鄙小路赶赴河邑之事告诉太傅及子昭的一众好友。太傅闻知子昭之事,颇为担心子昭的安危,而一众好友则大多担心子昭在野鄙小邑无亲无友,更乏解闷之物。正好兴汶受王命有公事赴河邑,一众好友便推兴汶为代表为子昭带来弓矢宝刀、珍玩玉贝,足足凑了一牛车玩物。又托宗尹子弗去子昭府上取了子昭常用的帽冠簪梳、衣物衿裘、餐具酒器等物,统共装了满满两牛车,由兴汶押送带来河邑,现下正放在河邑邑寮(邑长居住办公的场所)中。
眼见子昭安然归来,河邑与西牧众人皆欢天喜地,暗自庆幸又逃过一劫。兴汶一边令牧正去杀羊宰牛,准备饭食,一边与子昭相谈。
子昭向兴汶讲述由野鄙小道赴河邑,而后又往北砀山寻找贤者甘盘的经历,说完已拜入贤者门下求学之后,便向兴汶询问父王近况。谈及殷都商王之事,兴汶深色凝重,放低声音说道:“自殿下离都以来,四方夷狄寇境连连,近日又有目方叛乱,大王每日忙于戎事,焦头烂额。本欲抽调守卫殷都的中师中旅前去击退目方之敌,然冢宰大人进言,三师戍守各方,目前殷都止这一旅戍守,若调去平乱,殷都中仅余多子族(王族子弟组成的护卫军)、多犬卫与多射卫(商王扈从军,负责保卫商王、守卫王宫)守护,恐都中空虚。贵胄众臣商议之后,决定从战事稍缓的西土调回一旅,再登方国之师和河西兆各邑邑兵,凑足三旅后再行征讨目方寇边之敌,可保必胜无虞。”
兴汶端起瓷碗,轻呷一口温润乳酪,接着道:“九日前虎缶已奉王命前去西土翦邑,持节调动左师左旅返殷都。算算路程时日,再过几日也该到河邑了。兵事一起,粮粟俱缺,我是五日前奉王命赴河邑征集粮草邑兵的。殿下也知,现下各处邑长、各族族长为少出粮粟兵众,皆隐瞒人口丁壮之数。这几日也是借着寻找殿下之机,探一探如河邑这般大邑到底能榨出多少壮丁。”兴汶说罢,面浮得色,微微一笑。
子昭心想,左师左旅虽不及目前留守殷都的中师中旅精锐,但自己随父王阅旅(阅兵)时也得见其阵容,算得上王师中凶悍能战之旅。至于各方国之师,既未闻听,也不曾见过,于是问兴汶:“不知父王欲登何方之师?”
兴汶答道:“边鄙方国,自顾且不暇,近畿方国,大多外强中干。就拿我兴方之师来说,自从九年前随王师与羌方交战于野,丁壮死伤大半,车马丧失殆尽,元气至今未复,我长兄、次兄亦战殁于此役。”说到此处,兴汶略显哀伤,略顿一顿接着说道:“至于杞、仓、垂、先、基等国,与兴方类似,皆因连年征战或夷狄入侵,丧失元气,盔甲干戈、旌帜车马样样俱缺。就算强征老幼,凑足人数,最多每方也就拼出二大行(商代军事单位,一大行数百至一千人)老弱之师。如今国力尚存者,虎、周、丹、微、归等方,路途遥远,登其旅必然劳师远征,得不偿失。近畿能登其旅者唯攸、林两方。”
兴汶提到林方国,子昭顿时想起一人,便是林方伯嫡长子,好友林笃,忙问道:“不知林笃近况如何?”
兴汶笑道:“说起林笃,原来一众好友皆以为其最不成器,即便调戏女万(女性乐师)佳人,也是面红耳赤、赧颜汗下。但不想我等众人之中,如今林笃最为威武拔萃。因林方伯贵体抱恙,此番由林笃任亚旅(一旅之长,军队高级指挥官),率林旅随王师出征,抵御目方。”说到此处,兴汶略显兴奋:“他日各方大军云集,共同讨伐目方,虎方也是要出兵的,说不得虎缶便能统军带领虎旅出征了。到时我求父伯征我兴方之师,怎么也凑出三大行,作成一旅,由我任亚旅率军出征。”
子昭心中有些嫉妒,暗道:若非你的长兄次兄皆战死沙场,也轮不到你率军出征。然而,嘴上却说道:“统帅大军,征伐仇寇,想想便觉威风八面,令人神往。”
兴汶谈兴正浓,继续说道:“殿下说起统帅大军,倒有一事,不得不言。在我离殷都之日,此次出征的统军之帅尚且争执不下。太师、太傅、宗尹以亚旅(高级军事长官,常任一旅指挥官)望乘能征惯战,由其任师氏(师的指挥官,统帅数旅之军)统兵最适合不过。而冢宰(宰相)、多尹(宰辅)、太史(史官之首,主要负责进谏君王、监察百官)和一众卿士(高级行政官员)则以为攸侯由(攸国国君,被商王封为侯)德高位重、素有威名,欲以其为帅统军。大王倾向望乘,但大半朝臣推荐攸侯,难做决定,只得刻辞占卜,求问祖宗。大王决定亲自贞卜,故我离殷都之时,大王正在斋戒。“
子昭心想:攸国乃内服封国(商族人受封所建方国)中国力较强者,朝臣们大多希望攸侯由统军,十有八九是想借助攸国国力。不知这次攸侯肯拿出多少攸国的士卒车马、兵器甲胄,来为国分忧了。
此时,兴汶兴致勃勃地谈起自子昭离开殷都以来,都中贵胄子弟们的轶闻趣事。年轻的杞侯凡与丹伯之子丹褒酒后因争夺佳人大打出手,双双坠入池中,幸亏从人捞得及时。子昭庶兄子时与攸侯嫡长子攸喜比弓术,二人弓术不相伯仲,连射三十箭仍然不分胜负。各不示弱之下,双方决定比赛速度,先饮一斛(hú)酒,酒尽方能开弓。最终,子时凭借鲸吞之能以微弱优势获胜,赢了二十朋贝。还有,周方伯姬隃之子,姬非,西鄙乡音颇重,平日沉默寡言,但一见醇酒美食、妙万佳人,便连声不绝只道“嘹咋咧”。兴汶口舌便给,绘声绘色的讲述之下,使得子昭犹如身临其境,说到姬非时,模仿其口头禅,活灵活现,仿佛姬非本尊便在眼前,惹得子昭开怀大笑。
子昭笑罢,心想往昔与自己一同玩耍胡闹的这一众玩伴,不是担任小臣、贞人、史官,便是如林笃那样统领军队出征,总能为家国出力,替父王分忧。只有自己还在这山野之地求学问道,时不时被父王从百里之外派人传王命责骂。想到此处,心中不免黯然神伤。
子昭与兴汶谈笑风生,不一会儿肥牛嫩羊、鲜鱼腊豕,如流水般送上案几,二人在西牧美美享用小食。食罢,兴汶要乘坐其华丽戎车返回河邑,继续指挥征粮登兵事宜,邀请子昭乘车一同返回河邑羁所。但子昭牢记父亲王命,不敢公然乘车驰马。而河邑距西牧还有三十余里路程,徒步行走怕要摸黑走路。子昭这几日在山路上行走,早已疲惫不堪,不愿再连夜赶路,便辞别兴汶,在西牧中住下。
次日,用过大食,子昭携鬼殳与羊井二人,缓缓步行赴河邑,午时抵达河邑羁所,休息片刻,洗漱以去风尘。将近小食之时,子昭正在思量求贤问道之事,甘盘带着攸几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河邑羁所。
二人行过师徒之礼后,甘盘说明来意。虽然甘盘生性洒脱,不畏权贵,但其受商王知遇之恩,感恩戴德。既然今有王命,令甘盘教授子昭,必鞠躬尽瘁、倾囊相授。说到此处,甘盘还向北边殷都方向拜上一拜。子昭眼见遇上严师,不禁头大如斗,想起在殷都学习之时,被太傅少傅等一众师傅半逼半求,咬牙苦学的过往。
甘盘令羁正将羁所最大的堂屋腾出,作为教室。关紧门户,令攸几与鬼殳守好门户,休教闲杂人等打扰学习。甘盘见学前的动员和准备工作已毕,便开始了正式的教学。
甘盘与子昭正对而坐,对子昭说:“子既为太子,当学治国安邦,使天下太平大治之道。”
子昭见招拆招,问:“请问师傅,如何使天下太平?”
甘盘说:“欲使天下太平,必先知何为天下太平。”
子昭顺着甘盘的话头问:“敢问师傅,何为天下太平?”
甘盘说:“欲知何为天下太平,必先知何为天下。”
子昭觉得甘盘所说有点拗口绕脑,不免愣住。
趁子昭一愣的功夫,甘盘反问道:“请问殿下,天下以何为之?”
子昭歪头思索了半天,甘盘就静静地等着子昭思索。
终于,子昭耐不住这尴尬的沉寂和甘盘殷切的注视,勉强给出了答案:“天下,乃苍天之下,为天地所造,玄鸟所化。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我列祖列宗为天下一人,统领天下各方,执掌天下万物。那这天下,便是我大商列祖列宗,以及子姓一族子孙万代。如此说来,天下太平即是大商子姓人寿年丰、王权永固。”
甘盘见子昭给出的答案逻辑尚通、言辞流畅,微微一笑,说道:“天下,即普天之下,乃天地所养,繁衍生息之四方生灵。人众乃生灵之首,所谓人众,天潢贵胄、侯伯百官、邑人百姓、奴仆役人,皆在其中。人众安乐,则天下太平。”
子昭问:“以师傅之言,所谓天下太平,乃普天之下所有人众安乐。若奴仆人众不得安乐,天下便不得太平吗?”
甘盘道:“此言不错。如今天下人分五等,一等,大王族众、子姓王族;二等,内服贵胄、外方侯伯;三等,百官臣僚、都邑长吏;四等,邑人平民、四方百姓;五等,奴仆隶役、羌夷人众。此五等人,贵贱有别,贫富不同。”甘盘眼见子昭认真倾听,心中满意,继续说道:“若一等二等,人寿年丰、王权永固,而罔顾三、四、五等人众,使其衣食不足,生计不宁,困于水深火热,则天下变乱,王族贵胄亦不得安乐。”
子昭问道:“如师所言,天下人分五等,四、五等人众,何止亿万,如何使其安乐,又如何知其安乐?”
甘盘忙道:“此问大善。知其安乐与否,方能使其安乐。一二等人,君王邦伯,执掌万民,必查民情、恤民生、知民心、体民意,方能知民之安乐。而后古先王、修德政、明制度、用贤臣,方能使民安乐。万民安乐而后天下大治,天下大治而后天下太平。”
子昭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这一二等人,君王邦伯,乃是万民安乐,天下太平的关键所在。”
甘盘道:“古来贤王仁君,可使天下大治。无道之君,则使天下大乱,其乱是人之过耶?”见子昭微微点头,甘盘忙道:“其非人之过也,乃人心不安,人心不定之过也。”
甘盘见子昭苦思冥想,面露疑惑,便停顿片刻,待子昭从思索中走出,方才继续娓娓道来:“天邑大商,自大乙(成汤,商代第一任君王)兴商,人心思定,天下大安。先王中丁以来(商代第十任君王),比九世乱,兄弟相争,子侄阋墙,人心思变,天下弗安。至先王阳甲(商代第十八任君王,子昭父之长兄),人心稍安。不安者何也?君王邦伯,家人相争,骨肉相残,其祸炽烈,荼毒万民。”
甘盘说起商代中期自十代商王开始,历经九任君王的九世之乱。在此期间,商王室内部为争夺王位互相残杀,使商王朝国力大损,四方夷狄不断侵扰王畿,原本臣服于商的方国人心思变,有的不再朝贡,而有的干脆像目方一样发动叛乱,进攻王畿。九世之乱的影响虽然在子昭二伯盘庚(商代第十九任君王,子昭父之次兄)任商王时期稍稍得到缓解,但是随着子昭三伯小辛(商代第二十任君王)登上王位,人心似乎又有些不安定。这也导致了子昭父王登上王位后,所面对着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烽烟四起的商王朝。
子昭听闻老师说起的问题不再遥远抽象,而是自己父王所面临的现实难题,连忙问道:“请问师傅,如何方可使人心思定,骨肉相亲,而后天下大安?”
甘盘满意地点点头,答道:“欲使人心思定,则必使人各居其位,各司其职,各安其业。毋使其有非分之想,毋使其有异变之心。譬如君王之家,枝繁叶茂,生生不息,兄弟众多,子侄繁密,若以兄终弟及,则人心变乱,祸起萧墙,以致兄弟相争。若以父死子继,以嫡以长,大位安于大宗,则人心安定,骨肉相亲。”
子昭听得明白,甘盘的意思是商王朝九世之乱的症结在于没有明确的王位继承制度,既有父子相继,也有兄弟相承。导致兄弟为了争夺王位,不惜杀害自己的侄子,有的侄子长大后,为了夺回原属于自己的王位,又去攻打自己的堂兄弟。长此以往,商王室内部为了争夺王位互相攻伐,致使王室衰微、国力不振。而甘盘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明确继承制度,以嫡长子继承王位,使王室内部的权力交接稳定,保证王室紧密团结。
作为嫡子的子昭自然非常认可甘盘的观点,忙道:“师傅所言大善也,如能以此治国,使人心思定,则天下大治。”说罢,起身向甘盘一拜。
甘盘起身回拜,说道:“愿殿下含德修身、广用贤才,使国家大治,天下太平。”
听闻甘盘说起贤才,子昭想起攸几所说,甘盘曾在河邑与一博学高德之人相谈甚欢,便问道:“吾闻师傅曾在河邑与大德贤才高谈,不知是何人,学生可否与之一见?”
甘盘道:“此人鹿邑人氏,名唤鹿悦,任河邑朿尹(管理仓库的官员),虽官职低微,然怀瑾握瑜、博学多识,必是能辅佐君王、安邦治国的大德大才之人。为师此次下山也欲拜访鹿悦,只是闻其奉命往殷都送粮去,故未曾得见。”
子昭一听师傅口中的大才大德之人正是鹿观的弟弟,鹿观还托付自己带话给他,心想:贤才的兄长带话欲让其敷衍公事、苟且度日,不知这贤才是否能克己奉公、鞠躬尽瘁。
如此这般,子昭天天跟着甘盘学习治理天下,安邦定国之道。初时子昭也能安心学习,可是,要子昭每日安坐堂中修德治学,也是有违子昭的天性。因此,子昭决定劳逸结合,每天与甘盘学习修业之后,也要有休闲娱乐的时光。于是,子昭在每天听完甘盘传道授业之后,便带着鬼殳与羊井四处游玩,而在河邑的兴汶也能与子昭宴饮玩乐、谈天论地。
作者按:
商代是否属于奴隶制社会,在学术界尚存争论。抛开学术争论,仅就现有的文献研究和考古发现而言,可将商代的社会分为五个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