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与鬼殳避开梌邑,沿着野鄙小路向东疾行,当夜即在荒野露宿,好在正值仲夏时节,夜间天气温热,和风阵阵,露宿野外并不难熬。
次日,主仆二人继续赶路,小路渐渐由西偏向南,深入荒野后小路变窄,只容一人前行。再行几里,小路时有时无,杂草灌木时时将路断绝,隐于蒿草中的石块坑洼,阻人脚步。为不耽误行程,子昭只得抽出宝刀砍断灌木,开路而行。子昭生于王宫,长于都邑,入则桂殿兰宫、锦衣玉食,出则华车骏马、奴仆成群,何曾受过如此艰难困苦。子昭心中愤懑,又无人诉说,眼下还有王命束缚,耽搁不得,只得将一腔怒火转化为身上气力,挥舞着手中锋利的宝刀玄雀,将挡路的、不挡路的灌木一股脑儿砍断劈折。鬼殳见子昭手中利刃挥舞得紧,不免放慢脚步,与其拉开一段距离,免得刀锋挥到身上,伤及无辜。
如此艰难前行一日,至暮色深沉、天色全黑之时,主仆二人寻得一片路边树林,欲在此歇息过夜。鬼殳将肩上担子放下,稍稍活络筋骨之后,躬身正欲从行囊中取出一袭轻裘,为子昭作卧垫抵御湿寒,忽然用眼角余光瞥见来路上飘飘忽忽出现两个绿点。鬼殳心中一惊,知是遇到了野外的野兽,扭头仔细端详,后面还飘飘乎乎地跟着另一对绿点。鬼殳将扁担紧紧握在手中,转身向前两步,高声提醒子昭:“主上小心,有野兽跟上了。”正欲解手的子昭忙将宝刀玄雀抄在手中,扬刀出鞘、金光一闪,只是慌乱中腰带未曾系牢,裤裳滑了下来。子昭连忙跨马步、分双腿,才堪将裤裳绷在腿间。
就在二人匆忙布阵的这短暂时间,那两对绿点飘飘乎乎已到近前三十步之处,借着云缝中透出的微弱月光,鬼殳看清这是两只野狼。鬼殳深知野狼习性,大多群居、结伴而行,因此警惕地四顾张望,看看有没有其他的绿点迂回到身侧背后。好在看了两个来回之后,鬼殳确认,周围再无其他绿点。于是朗声对子昭说道:“主上勿忧,四下就这一对畜牲,老奴倒是应付得了。”子昭心中稍安,横刀在胸,说道:“尔且小心,切勿轻敌。”说罢,跨着双腿上前一步,显是为鬼殳掠阵。
二狼在距鬼殳不足十步之处停了下来,前狼歪头注视着眼前的鬼殳,而后狼紧随在五六步后,竟然坐在地上,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仰头望天,张嘴打起了哈欠。二人二狼就此对峙了小半刻。鬼殳心想,这畜生狡猾得紧,意欲耗尽我二人精力,然后乘虚而入。正在鬼殳思谋应对二狼的消耗之策,后狼仿佛与鬼殳想到了一起,只见后狼盯着子昭手中的玄雀看了片刻,而后仰天长嚎。自幼长于鬼方的鬼殳深知这狼是在呼唤同类,心中暗呼不妙。看来后狼眼见子昭与鬼殳手中俱持兵刃,自知难敌二人,于是仰天长嚎,呼唤援兵。
鬼殳心知不能再拖,若让这狼再嚎几声,招来狼群,那他们二人定要葬身这荒野之地了。鬼殳深吸一口气,一声不吭,突然垫步向前,挥舞着手中的扁担向前狼胸口撩去。前狼大惊,连忙侧身跳开躲避。谁知鬼殳这一撩是虚晃一枪,吓退前狼后,鬼殳迈大步直取正在仰天长啸的后狼。后狼正昂头嚎罢第一声,正深吸口气准备嚎第二声,哪知这老头决断如此之快,而动作则更快,虚晃一棍惊退前狼之后,高高挥起扁担,结结实实砸了下来,正中后狼嘴吻。虽然野狼的头颅颇硬,但这口鼻正是其敏感之处,后狼吃痛,哀嚎着扭头向后跑去。
前狼见同伴受袭,由惊转怒,低吼呜咽着窜了上来,一跃向鬼殳的喉咙扑去。鬼殳横担在前,用手中扁担挡住了前狼这奋力一击。前狼仿佛恼羞成怒,不愿就此罢嘴,一击不成,再次纵身咬住鬼殳手中的扁担,仿佛要将这碍事之物从鬼殳手中扯下。正在此时,子昭从旁杀到,手中玄雀金光一闪,刺入前狼侧腹之中,只是刺入不深,未中要害,未及致命。前狼受痛不已,翻滚在地上嗷嗷哀嚎,鬼殳眼疾手快,俯身用手中扁担横扼前狼的喉咙,右膝也结结实实地跪压在前狼腰腹之处。不一会儿,前狼气息减弱,四爪也不再挣扎。
鬼殳确认前狼气息已绝,对子昭说道:“主上,我等需快快生火,以御野物。”
好在身边林中不远处便有一棵枯木。生死关头,二人也顾不上主奴之道,鬼殳慌忙去旁边林子里,一边从枯木上折下一截手臂粗的干枝,一边指挥子昭聚拢落在地上的枯枝败叶。子昭捡了两抱枝叶后,顾不上爱惜玄雀,挥刀从枯木上又砍下两截枯枝。鬼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行囊上取来引火之物,二人跪在地上生起一堆篝火之后,鬼殳方才舒一口气,捡起地上扁担,将行囊挑到枯树之下火堆旁边。
一切停当之后,鬼殳又伸手试图将枯树之上剩下最后一支,也是最粗的一根枝桠折断,做烧火之物。怎奈折了半天都折不下来。按照商法,奴隶禁持金戈铜兵,违此法者,轻则断手斫足,重则处死正法。子昭心知鬼殳不敢违此法令,亲自挥舞玄雀,狠狠劈砍十余下之后,再由鬼殳将这大臂粗的枯枝折断。子昭又在旁边树上砍了一些细枝嫩叶,烤在火堆旁边。
这一夜,鬼殳守在火边,不断添柴烧火。让鬼殳担忧的狼群则再未出现,只隐隐约约听得极远处传来两声悲哀的狼嚎之声。子昭行路困顿之余,又经此一役,早已身心俱疲,依靠在行囊上,身下垫着皮裘,沉沉睡去了。
天色蒙蒙发亮之时,子昭被鬼殳从睡梦中唤起,主仆二人打起行囊,继续加紧赶路。这一日,路上平静无事,只遇有两条小河拦路,好在河水不深,二人得以涉河而过,并未耽误行程。饶是二人一路上不敢停歇,大步疾行。待到小食时分二人才远远看见河邑。河邑是一处大邑,比这月主仆二人去过的柚邑、梌邑、鹿邑都大很多,远观邑中院落相接、房屋毗邻,炊烟袅袅间,鸡犬声此起彼伏,好一派兴盛景象。
子昭无心观景,携鬼殳径直来到邑中羁所,一改前番偃旗息鼓的做派,单刀直入向羁正亮明身份,叫其立刻派人唤河邑的邑长、邑尹、田官前来参见,意图自然是要这些人做人证,证明他在王命限定之日抵达河邑。末了又想起鹿观的带话之托,再加一码,要河邑朿尹(管理仓库的官员)鹿悦也来参见。河邑的羁正心道,这太子大爷风尘仆仆赶来河邑,不吃不喝便要召见河邑的一众官吏,连管仓库的芝麻小官也不放过,怕又是要征兵派饷。只得硬着头皮,一边派羁所仆役去各处通传唤人,一边指挥剩下的仆役烹肉煮饭。
不到三刻,河邑的邑长、邑尹、田官具来参见,邑长禀报,河邑的朿尹和廪尹(管理粮仓的官员)奉命往殷都输送粟黍物资去了,因此无福拜见太子殿下。子昭和众官吏寒暄几句,敷衍问问田中收成,棚下牛马,然后说明此行来意,乃是奉王命赴河邑寻访贤者。本来河邑邑长所忧与羁正相同,听闻子昭此行并非来征兵派饷,而是拜师问道来的,心中暗喜,口中连声称赞太子殿下谦虚好学,求知问道,不辞辛苦,大商幸甚。
子昭制造人证的目的业已圆满达成,这时羁正也已将肥羊美酒奉上案几,子昭挥挥手,邑长等三人如释重负、开眉展眼地告退回家去了。
子昭鲸吞虎饮一番,驱走饥渴之后,又叫羁正烧了一大桶热汤,美美地泡了一泡。是夜,子昭美美睡了一觉,直到次日太阳高悬之时,方才从房中走出。子昭本欲在河邑游玩几日,再去寻访甘盘。怎奈父亲的王命如一支利锥时刻高悬于子昭心头,时不时在子昭心上扎上一锥,使他食不甘味、坐卧不宁。子昭只得将游玩之念抛诸脑后,唤羁正来问:“此番奉王命访学于贤者甘盘,汝可知甘盘其人,现所居何处?”
羁正愁眉苦脸,道:“此人小的也仅是耳闻,未曾见其真容。听闻此人原非河邑人士,曾在王都奉公。不知因何故弃官舍家,来我河邑居住。又听得此人学识高深莫测,脾性诡谲古怪。其人未在邑中居住,而是常居邑外,其居住所在,小人确实不知。”
子昭见从羁正这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叫羁正差人去唤邑长。差人出去的功夫,子昭从羁正处得知河邑邑长名唤妥亘,出身亳都大族,因曾任王师行长(军队基层指挥官,统率一百余人)随商王出征,立下战功,故商王拔擢其为河邑这一大邑的邑长。
一顿小食的功夫,河邑邑长妥亘匆匆赶来,向子昭施礼后,说道:“参见殿下,唤在下来,可是要问甘盘之事?”
子昭见妥亘开门见山,心说与此人打交道倒是痛快,不用啰啰嗦嗦问半天,说道:“确是如此,吾奉王命至河邑访学于甘盘,阁下既为邑长,想是知晓甘盘所在。”
妥亘答:“在下知甘盘曾于王都任作册(行政官员,起草王命政令等公文)、内史(传达王命、政令,兼有巡查监督之责),六年前由殷都来河邑,初至居于邑东二里大河边田庄。只是甘盘不喜与人往来,三年前已不在邑东田庄居住,据说已迁往邑北三十余里外野鄙之地的北砀山,在山中居住。依商法,邑中人众俱须服劳役、缴贡赋,奉公之人则毋需服役纳赋。在下忝为河邑邑长,征役收赋乃职责所在,故知甘盘曾于王都奉公,毋需纳赋。而甘盘现居于北砀山只是在下耳闻,不知真假。”
子昭闻言,心中烦懑疑虑油然而生,一个月以前父亲第一道王命说得清清楚楚,要他来河邑,向一位名叫甘盘的贤者求学。既然甘盘是父王都指名道姓的贤者,那必然名声播于千里,在邑中必然是德高望重,就算不住在邑寮(邑长居住办公的场所)中,那起码也是在邑中的某所高门大院中高卧安居。岂知来到河邑一问,从邑长、羁正至羁所一干奴仆都不知其人所踪,这算个什么贤者?
子昭犹豫片刻后,问妥亘:“王命昭昭,令吾访学于贤者。如今寻他不着。如之奈何?”不等妥亘作出应答,子昭紧接着下令:“野鄙之地,人烟稀少。大山之中。林深路险。为今之计,只能请邑长召集邑兵,赴北砀山探寻贤者起居所在。”
妥亘犹豫了一下,但是没有再多说什么,躬身领命而出。
子昭用过大食之后,还不见妥亘前来复命。倒是羁正进进出出伺候得殷勤,又端上一瓮河鱼鲜汤,用木勺盛进一只小瓷碗中。子昭小口品着鱼汤,心中正暗赞汤鲜之际,妥亘来到堂下禀报,邑兵已召集齐备,询问是否即刻进山。
子昭心道,今日无有父王在侧,倒有王命在身,正好借着王命过一过排兵布阵、调兵遣将的瘾。于是清清嗓子,站起身对妥亘说道:“不急进山,待我检阅一番,略微誓师之后再出师不迟。”说罢,便叫妥亘在前引路,急匆匆要去教场上校阅三军。
来到邑外场边一看,子昭顿时由头顶凉到脚底,匆匆赶路所出的满头大汗,刹那间仿佛被冻得冰凉。只见偌大的校场空空荡荡,只在场边一角稀稀拉拉地散着三十余人,或坐或站。这些所谓的邑卒手中无兵戈器物,身上无盔甲戎衣,更不见旗帜车马等军器。倒是有几人肩扛鱼竿,又有两人身背渔网,一副渔人即将下河打渔的扮相。
子昭面红耳赤地扭头质问身后的妥亘:“这便是河邑的邑兵,怎地就这几人?”
妥亘垂眉顺目地答道:“今日殿下钧令匆忙,邑中只得这些丁壮。”
子昭大怒,质问道:“小小一个鹿邑,日常便有二百邑卒操练,随时可用。至汝河邑,如此大邑竟只得几十人众!若有王命征召,令汝出征,河邑当出兵几何?”
妥亘躬身答道:“若有王命登人征兵,河邑当出兵一大行八百邑卒,戎车四乘。”
子昭继续怒问:“八百之数一日难登,匆忙之间二三百人总能征得?”忽然想起认真操练邑卒的鹿邑邑长鹿辰,接着问道:“如今河南兆已有敌寇侵袭之讯,为何不见汝操练邑卒?”
妥亘心中暗道,目方寇境早已听说,谅他小小目方,最多只是在河南兆掳掠一番。就算目方胆大包天敢北渡大河,河邑地处王畿之内,若目方兵临河邑,殷都恐怕业已震动。只是此话只敢在心里说说,口中忙不迭地答道:“殿下请息怒,河邑毗邻大河,如今正是水涨鱼肥、最易捕捞之时。每年此时,邑人皆忙于下河捕鱼捞蟹,晾晒干鱼,酿制蟹酱,河邑鱼脯蟹酱也为我大商军需之物,每年均须向殷都输送。故近日未曾操练士卒,而一时之间也难以登得众多邑卒。”
见子昭怒气未消,跟在一旁的羁正忙上前劝说:“殿下且勿动肝火,如今湿热季节,动了肝火怕是有伤贵体。殿下有所不知,这鱼获乃是我河邑邑人的一大生计。每年此时,邑中人众,不是操舟下河,便是执网入湖。一日间如何在这大河湖泊之中寻得几百人众?不如待今夜邑人返家之后,再下征兵之令,待到明日必能征集更多邑卒。至于今日,这三十人外加小的羁所中十余人,凑得四十余人进山去寻那贤者,未必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