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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无盐

一照面李二根就诉起苦来,“李老弟,莫说瞎话了。你是不知道,老头子说家中盐荒,村里的乡亲们也没多少盐了,催我跟催命似的,硬要我下山走一趟,去带盐回来。”旋即也向张伟问道:“你是怎了?刚给石头他们几个上完课,打算回家?”

张伟微微摇头,道:“是打算先回去一趟,不过是为了出门作准备,我也要下山去了。”忽而多了个同伴,赶路时有人陪着谈天解闷,李二根自是喜不自胜,热情地揽着张伟的肩头,道:“那我先陪你回去,等下咱们俩一起上路。”虽说在张伟心中上路是个不怎么吉利的词,但他又不是喜好抠字眼指摘的人,也就听之任之了。

“对了,李老弟,你去镇上是打算做些什么?”

当说李二根是性情外向开朗呢,还是市侩精明,凡事喜好盘问个门清呢,反正事无不可对人言,张伟只道:“与你一样,石头他家也没什么存盐了。”李二根挠了挠鬓角,轻声道:“大嫂未免也太见外了,这种事叫我一声,顺带就是了。”旋即又补了一句,“赵老弟还真是个好人哩。”

张伟虽不明所以又被发了一张好人卡,还是道:“乡里乡亲的,互帮互助嘛,我也吃了石头家这么多顿饭。”几句闲谈之间,二人也到了张伟的住处。看李二根包裹装得鼓鼓囊囊的,加上之前去溪边挑水奔波一个上午才凑够来回,张伟已经预见去镇上的路必然是一趟长途活计。

奈何想准备得很多,物资却是囊乏一文,除却杜大娘为他添置了几件衣物用以日常换洗外,张伟这住处里就没什么便于携带的物件。看着张伟在那忙活收拾,直让李二根好一阵焦心上火,青筋紧绷,犹豫半晌,终是耐不住向他问道:“老弟,你就不带上些吃食?”张伟不由尴尬一笑,道:“这不是来了不久,没备着吗。”

李二根摇摇头,叹道:“算了算了,老哥这儿还有一些干粮,实在不成就分你一些,而且这路上后头还有些野果可以充饥。”随后又看向张伟脚下,问道:“你就穿这个?也不怕把这好鞋子的底给磨破了。”

一提起这双鞋,张伟是恨不能在脚下扣个三室一厅出来,原主赵武跋山涉水过来,也未见包裹,就备了这么一双旧鞋,他是几番翻找也没寻到代替,而且寄人篱下,杜大娘忘了,自个总不好找她讨要订做双新鞋吧,于是便只能日日赤脚,出门就穿着这双布鞋将就着。虽然自他过来,每日都会冲洗一番,可也架不住久经磨损,汗味发散啊,无奈便只能夜里置放在院落里酝酿味道,任他发酵,生怕谁路过闻到这‘陈香’,情不自禁地叫一句臭不可闻的冬烘先生啊。

“二根哥,当不会......不会介意汗脚吧?”

“什么话这是,恁热的天,谁不出汗气?唉,外头石子沙子都多,容易磨穿了鞋底,你穿我这双试试,且看看合不合脚。”旋即便取下包裹打开,取出一双新编的草鞋来。张伟早就有心试试这传统的“不借”,刘皇叔的手艺活儿,可后脚跟刚从鞋里拔了出来,一股摄人心魄,引人沉醉的味道便如瓦斯泄露开始挥发,李二根闻到就不禁一阵头晕目眩,连忙撒丫子推门而出,猛吸了几口外面的清新气息。

以往他最爱听镇上人讲甚鉏麑专诸,豪侠义士的故事,羡慕里头人物都作劳什子劲装疾服,高履皮靴,或是白衣飘飘,纤尘不染的打扮。结果当时有多心折,现在就有多幻灭,毕竟仔细一想他们身上动辄宝刀映月,千里奔行暗藏的汗味和馊味就和当下这气味差不离。

张伟浑然不知李二根被他这臭脚一熏,满脑子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当然他要是知道,或许会搬出麻子脸陆小凤的经典言论:“高手不一定要长得多英俊,这只不过是你们这些星斗市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来揶揄调侃。他只顾穿好新鞋,舒展脚趾,来回走上几趟,还别说,同以前穿凉鞋似的,穿之前看品相老大不乐意,穿上后便合不拢腿了。又活动一番,张伟终是背起包裹,出门去寻李二根了。

甫出门外,但见李二根蹲在门前槛墙下,嘴里不住咀嚼着酸果。也不知是酸果起劲了,还是张伟活动几圈,脚上浓密的味道散了,总之,李二根能同他好声说话了,他见着张伟便抛来一颗酸果,同时半是揶揄,半是打趣道:“想不到啊,李老弟,你真是深藏不露的。”

哪有人不要面子的,张伟打个哈哈,就当揭过着茬,转而向李二根询问道:“那二根兄,我们路上睡哪啊?”李二根还在计较着他的汗臭味,一人走在前头,没好气地道:“这路上又没村落寺庙,还能睡哪,随便找块干净地休息就是了。”

想着外头风餐露宿,蚊蚋叮咬,张伟不禁摇了摇头,原主这躯壳什么都好,就是承袭了自己招蚊子爱这一点让他受不了。午间阳光为一日正盛,二人走得犹是那条出村的黄土路,想着节省体力,向来健谈的李二根都老实闭上了嘴,直到临近山溪,李二根才问道:“老弟,你有甚特别的路子吗?”

话说得张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李二根不由扶额太息,吐槽道:“赵老弟啊,我总算清楚你为什么不知道宣国来犯这等传开了的消息了。”合着他是把自己说的闭门造车当作谦辞了,还是压根不懂词意?李二根见他一脸呆像,清澈中又有些愚蠢,忍不住道:“我是说,前些时候风紧,估摸着游商不敢触霉头来咱们这犯险,开不了集市了。且就算有这胆子,等我们过去,还要等上好几日才是尾市,货物带的也不一定多,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别的路子啊。”

原来是这样,可当张伟醒悟后下意识反问出,“二根兄,你这边也没有吗?”另一头也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若他知道还问个什么劲,以往在镇上他还不是靠大哥大嫂一家接济,得了工钱和兄弟们厮混在一处,哪懂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门路在哪,他只好道:“等回去了,我问问嫂子就知道了,对了,石头他家给你的银钱可备足了?”

都算乡里乡亲的,想他也不会有甚盘剥歹念,张伟径将藏在腰带里的银钱明当当拿了出来。一看这面额,李二根便忍不住吆喝起来,“青哥家不愧是当过兵的,养着几个娃儿家底还这么厚实。”刚夸罢又提点张伟道:“老弟,出门少了啊,你放腰带这里,是哥哥眼拙瞧不出来,但在镇上有些油子可是精得很,你放在这么扎眼的位置,也不担心被谁偷了,来来,放我这儿。”随即便卸下背上的包裹解开,只见他那方包裹布叠了夹层,分成三段,一段是吃食干粮和水瓶,一段是衣物,还有一段是垫着层厚布的布币。

都是乡亲托着买盐的钱,看李二根的分量,再看看自己的分量,张伟难免有些汗颜与失落,他还以为自己同乡亲们关系处得算不错,但在这种事上,明显乡亲们还是更相信同村同乡的李二根多点,就连一直待他极好的杜大娘也是一样。这不禁令张伟微微有些怅然,却没有太过深究,人心如镜,除却教学授课期间,他自认自己虽然隐藏得不错,但始终抱持着一种功利的心态在与他人接触,他毕竟不是赵武这个原主,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啊。

明明以前激昂年少,畅读历史或是穿越时,会不止一次地幻想投身于某个世界安居,结果现今如愿以偿,反而奢望起回到原来的世界点了,仿佛真真印合了歌词里诠释的“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的词句一样。魂灵羁縻在异样的历史中,浓重的疏离与切割感早把随遇而安四个字划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要想真粘合在一起,恐怕只有依借能松柏摧薪,桑田成海的洪流伟力了,偏偏自来到这个世界起,他的时间就一直很紧迫,仿佛有一双命运摆控的手在不住推动着他前行。

李二根将红绸重新包好,与其余的布币放在一处,然后叠好打结背上,浑然不见半点棱角褶皱。他满意地一拊手,便往前走去,只是走了几步,却未发见身边的张伟,还以为他是耐不住热,对他道:“老弟,再行不久就到溪边了,可以歇歇脚。”张伟方从神游天外中回来,继续跟着他上路。

一直走到溪边,二人饮下几口清甜的溪水,擦拭了一番脸颊身体,李二根便坐在山间蔓生的草地上歇息,张伟在外一窍不通,也就只有听任效仿。李二根复而解开包裹,将里头的吃食取将出来,递给张伟一块干饼,道:“先吃些东西。””张伟顺势接过,抬头望了眼天色,大日犹在西边,还未落入隅谷,将将方至哺时。晌午左右他才用过饭,才短短两个小时过去是真有些吃不下去,是以问道:“我们吃这么早?”

“晚些便不方便了。”李二根只留下一句这样的说辞,张伟只得干嚼着干饼,强撑乏味,他只有靠饮水,问些问题来佐饭,“咱们村怎生住得这么远?天天来溪边打水往返都要两个多时辰有余。”李二根一面咀嚼着干饼,一面声音含混地回答道:“还不是为了躲战乱,才迁到这山上来的。我生下来的时候,就住在李家村了,以前这地儿还算宜居,山田还有几方,可搬得离镇上不算远,老天爷也不给面儿,动辄不下雨,还来官府的人征丁收税,不光村里的人没了,田地荒了,这溪也日渐浅了。要我说,还不如全村搬回那石溪镇,好歹时不时还有点肉吃,省得几个娃儿长得瘦竹竿似的。”

聊到这儿,张伟就有话说了,古代村镇城市发展大抵讲究三点,一个是依仗地域原有资源,如韩之宜阳,秦之巴蜀,一者因铁山,一者因丹穴,从而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民谚一般阜盛起来。一个是依仗地理优越,可为交通枢纽,如陈国胡襄陈留,四冲六达的淮安滕县,乃至后来开通大运河的江南沿岸,河陆两运发达的四镇。一个则是最根本的政治因素和地理防卫需求,如魏惠王受公中缓事件,桂陵马陵及秦国东进河西影响,由安邑迁都仪邑,更名大梁,以及秦国栎阳早年临近河西战线,被强盛时期的魏国所威胁,秦孝公营造改建渭阳,西迁定都咸阳。

反正他估摸着石溪镇就在吕梁左近,资源算不得丰富,地理也不太出众,故而得不到什么发展,甚至大有几十年仍如一日的趋势。但李二根说的举村搬回,未免太过不切实际了,就算放在大同利益均分之世,无人打理的田地大抵也要做族人贶赐(kuàng)之用。何况于当世及后世,地主兼并土地的方式又不单纯局限于诸侯赏赐与商业交易,资源早就被大户给盘完了,农耕民族最重视的自留地都没有,要怎生安身立命?

这又不是后世经常施行的迁移人口,会减免赋税以及拨发土地,恐怕举村搬回的唯一出路也只有从农业转行到需要的各个行业中。当然在强行征发过后,镇上是会缺少一定的劳动力,急需补充,但李家村几十户,上百口人老少男女俱有,石溪镇这种小镇真能吃得下?怕不是余下的就要沦落为汉时“流庸”、唐代“雁民”,如雁如流地背井离乡,谋求出路。

这也正是张伟笃定晋国会败,而未去鼓动怂恿乡亲们与他一起及早南逃的主要原因。中原诸国,晋国先有文襄,后有厉悼,对外可谓长盛久霸,不见知伯都已被民间称颂成战神一般的人物了,他要怎么破除这根深蒂固的理念,说晋国将不敌蛮夷之手?再则,人家光从山上挪窝到山下都难,又确保不了出路,怎能说动这些最重月是故乡明,安土重迁的先人离开家乡?

以他这个现代人的眼光看来,李二根他爹,那位名叫李野的老人才是民间智者,山田需要一定人口进行开荒侍养,等人力充足,甚至转变为负担时,就改变思路,运用关系,将子嗣安置在别处营生过活,然后慢慢以细水长流的方式,融入环境中,再小幅度的以迁徙周济为名,李家村就能以擅长的方式逐渐搬回原来的家乡去。

当然,这些后来的知识都不方便同李二根说,张伟只好用最简单的字句同他说道:“二根哥,打住打住,一桶稀粥再多,一张卷饼再大,也经不住一大镇子人分的,还不提那饭量大的,要是依那饭量大的,剩下的可就分得更少了,咱们要是全村都回去,有放我们筷子碗的地儿吗?其他吃饭的人能不介怀吗?”李二根也是个通透人儿,张伟一把某些词缀换成常用代称,立时便懂了意思,不由一拍他肩头,称许道:“行啊老弟,还懂得挺多的,在我家也就嫂子和老头子明白些这个弯弯绕绕的。”

懂得挺多?张伟摸了摸鼻子,也许吧,毕竟在他从前那个时代,什么都要懂上一些才能防范无虞,平素精打细算平衡收支方能存下积蓄,学会期货理财基金股票方能以钱生钱,了解法律诉讼各种纠纷方能提前避险,通晓装修物件物业运营方能住得安稳,明晰食品成分其中弯腻方能不至于被科技与狠活遭重,就算小到出行打车,商铺里购买雪糕消暑月饼过节,都要小心翼翼盯着计费表和铭牌,生怕稍不留意就遭了刺客背刺,硬生生活成某芝麻官里包龙星他爹教训得那样“贪官要奸,清官更加要奸。”偏偏还不可与外人道,道出便易让人当你是条穷酸败犬,所以他才偏好腹诽,吐槽于心啊。

“那老弟,你懂得既然这么多,可知咱们山上这溪,怎么越来越浅了?”这一问,恰好难住了张伟,他又不是学霸文里的那些学霸,对一切现象能有所诠释,问他四渎中济水为何消亡,指不定还有个答案,问他这实地水利,他勘探都不会,只能似模似样说个人类活动导致水土严重流失,堵塞山间水道的大路货。

见着他犯难,李二根也不多刁难他,径将余下的半口饼给吃完,便招呼一声再度上路,张伟只得捧着没嚼完的干饼继续启程。离了山间平缓地带,便只能沿着山道逶迤辗转,任谁也效仿不了山溪水道高屋建瓴,直起直落。

茫茫然不知走了多久,二人终是来到一山阴处。其时天际已染上绚丽的晚霞,另一侧被不规则的阴云与黑暗逐渐吞噬,张伟的视线里也多出蒙蒙的幽影来。待又往前行不久,来至一野草蔓生的背风处,李二根终于道:“今个就在这儿歇上一宿吧。”说罢,又解开那百宝袋似的包裹,从边角里取出一捧黑润和发黄的草本植物来,向着二人圈定睡下的范围外均匀撒去,直看得张伟一阵茫然,向他取经道:“二根哥,这是些什么?”

“麻叶和荆叶啊,晒至半干,就能驱蚊驱虫的。我还听镇上人说,有钱的人家会备些香油,洒在家中边角,也能起这效用,就是没钱,不尝亲自试过。”驱虫之用,张伟就知艾草,且每回家门,一闻那发散的味都有些受不了,好不容易见李二根肚里有货,张伟忙向他询问些野外有用的技巧。

“把蒿本、白芷末夜里洒在头上,白天一抖,头便不油,如水洗过了。”张伟嘴角微微一抽,他又不是话本小说里注重风仪的女侠少侠,知道这些顶个球用啊,又再向李二根问道,“白灰陈醋涂在腋下,好似可去狐臭。”张伟默默垂下了头,这甚么奇怪的偏方,他又没这方难言之隐,可他仍旧不死心,再三追问道。李二根沉吟半晌,终是吐出了些干货:“有时这些东西对蚁虫也不起效用,若被咬了,起上疖痈(jiē yōng),那便以附近的泥土擦拭便不觉痛痒了。”张伟微微颔首,虽然又是个土方子,但也在出行具备一定作用了。

方脱去张伟纠缠,李二根就是一展懒腰,欲躺下合眼睡去,省得他再来缠磨追问,不料刚伸完懒腰,张伟便抓住他手腕,惹得李二根一阵无奈,哭喊道:“老弟啊,我是真不知道了,这些法子我也是听村里人和镇上人说的,你想啊,我平素就住在镇上,哪会知道几多这些法子。”可张伟尤未松手,盖因此时深重的暮色席卷了天地,他眼中的黑暗又从四面八方蔓延连结在一处,凝成一张铺天盖地的黑网。

固然心怀歉疚,张伟也想切实验证一番,黑暗是否具有传导性,可他紧拽的手,却在下一刻松脱,如若将苫盖眼前的黑暗形容成一块幕布,那么此刻这幕布四角,浑像被无形的火焰点燃了一般,蜷曲柔化了起来,使得他能看到一抹青黑的夜色来。欢喜来不及分享,他便听到轻微的仰躺声传来,李二根好似已然睡去。

余下疑问,仿佛只能希冀李二根起夜再作解答,但尽管如此,张伟一颗心也激动雀跃不停,难道与人多进行身体接触,才是治愈这黑暗的不二良方?可他分明与孩子们做过不少亲昵的抚顶与揽肩啊。

亦或者说,是进一步加深世界融入,所带来的向好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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