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艾菊花却一反常态地一直处在亢奋状态中，儿子也闷在窑里，老两口着急起来。高玉德一绺白胡子急地乱抖。他把空烟锅从腰上拔出来插进嘴里空吮几口，又烦躁地从嘴里拔出来再插回腰里。直到从那孔新窑里又传出艾菊花嚷嚷出的一句让老两口眼前一阵阵发黑的终极威胁来，才意识到该进去劝劝了，这要是被外人听见，这两张老脸往哪里放啊！

“高加林！今儿下你听好了，你要是再不要娃，我就出去偷汉子，你信不信……”

一阵艾菊花呜呜的哭泣。

仅有一个女孩造成的在别人面前深深的心里孱弱感是艾菊花的一块心病。

看看谁家不是儿全女足品种齐全。再看自己孤零零一个女娃，都上小学了，后面还没拖上条尾巴。几年前她就商量汉子再生一个，可瓷眉瞪眼的二杆子像没事人一样不理她这个茬口。女娃是没有气力撑起黄土高原上沉重的顶门立户责任的，这点道理他高加林不明白？最让她受不了的是：村里人在用一种怪怪的眼神和对她生理上的恶毒想象来猜测她不生孩子的原因了。让肚子尽快大起来是消弥这些议论的最有效手段；是那些叨叨嘴最好的封条。更何况眼瞅着这几年计划生育越搞越疯，谁能猜到往后的政策会有什么变化。可这死鬼汉子除了一味地为他那宝贝花朵痴心地施肥浇水，并花光了家里几近全部的精脉外，对她的明求暗示一概置之不理。这种羞于启齿又日渐积累的恼恨今天也借机一股脑倾倒出来。

她无法理解，高加林以败家的代价让一个女娃学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为了啥。自己每花一分钱都肉疼的冒汗，他高加林花起她的血汗钱眉头都不皱一下。那都是她从鸡屁股里一分一分抠的；像理料孩娃一样理料猪娃攒的；从黄土里刨的；从汗水里捞的。三十岁的汉子了，咋看都不像头上套的牲灵，净给她拉斜套使横劲！这个家的光景哪辈子上才能好起来哟！

“呜呜……”艾菊花边数落边哭，气头上顺手抄起锅台上一只碗，“嘭”地摔在脚地上。

高加林木木地坐在炕梢子上，心都蹦起老高。

小两口吵架，更揪心的却是老两口，两位老人对艾菊花的高腔大嗓有了本能的震魂摄魄的惊悚。

高玉德冲老伴使使眼色，指指那边的新窑。老伴心里明白，这事也只能她去劝解，老公爹不方便出面。

高加林母亲轻手轻脚来到儿子窑里，局促地立在那里，低眉顺眼地打量了一圈：儿媳站在灶台前两肩耸动着，用手背搓着红肿的双眼，积聚了多少日子的怨气把她浸淫在委屈悲伤里。儿子圪蹴着，就势倚在炕墙上，眼神散乱呆滞，正承受着艾菊花疾风暴雨般的鞭笞抽打。

她瞅瞅儿子，再看看儿媳，两人吵架的深层次原因老人并不知晓，怎么开口相劝呢？

那只做了牺牲品的瓷碗呈放射状碎在脚地上。支撑她人框框的精气神在看到那些碎片的同时好像随即也破碎掉了。她双腿一软蹲跪在地上，抖着手把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碎片一一捡到手里，口里软弱无力地、与其说是劝慰倒不如说是在哀求着：“两口子的事，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吵吵一大通没用，叫别人听见，又风雨的一河满川地都知道。”

别看是长辈，在借势弯下腰的同时也就失去了居高临下指教晚辈的底气。她只能抹墙皮一样尽力抹平两人之间的隔阂，平复儿媳的怒火。

艾菊花转过身子，把手从两眼上移开，眨眨红肿的眼皮：“娘！这光景没法过了。”

老人停下手，抬脸望着儿媳，极力堆上和顺的表情，皱纹也由生硬变的舒展，她生怕不当的言语让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火上浇油。

她扭过头斜睨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儿子：“加林，你又干啥败家的事了？”

艾菊花一指高加林的脑袋：“我抠鸡腚卖猪仔，从牙缝里省下的几个钱板板，全让他扔进了无底洞，攒几个钱容易嘛！就差拉了接着趁热吃了。”

加林娘站起身，把手里的碎碗碴子放进灶火圪崂的簸萁里，走到儿子旁边：“你都多大的人了，养家事也该多想想了。”

老人轻叹了口气。

“我又不是去吃了宴席，也不是耍了钱，不都花在娃身上了嘛！”

高加林没等母亲说完就反驳着。

艾菊花一听这话，情绪又失控起来，一把大鼻涕差点甩到高加林脸上：“你整天让娃学那些洋里洋气的玩意有啥用，连老母猪配种的钱都没有，还带上娃出门瞎胡逛，再折腾，咱家别说吃饭，吃屎都撵不上热乎的。”

“你……你……”高加林气的直瞪眼，猛地站起身来。

老人急忙攥起拳头高高举起来：“你个瞎愣种！你待咋！赶紧悄着！”

拳头最终展成巴掌轻落在儿子脊背上。

艾菊花当着婆婆的面继续数落死鬼汉子：“好几年前，我就说再要个娃，他就不理我这个茬口，拿我的话当放屁。你看这一满川里谁家不着急忙慌地要娃，谁家那娃不像树上的枣串子，一嘟噜一嘟噜地。他可倒好，捧着一个女娃宝贝蛋一样，过些年，女娃嫁了人家，谁给你们老高家顶门立户？”

艾菊花用袖子擦擦眼，像下了什么决心，欲言又止地对婆婆说：“娘，你知道村里的婆姨们咋叨咕加林不？”

高加林和母亲茫然地对视了一眼，又一起把目光聚到艾菊花脸上。

“我都说不出口，她们都说……说加林是……是……是，是……一枪药，独蛋儿……”艾菊花才不管高加林的脸色已多么难看，继续说，“整日价捧着个女娃校门进校门出，多体面一样，啥活也不干，除养一身懒肉筋还能落下个啥！”

高加林实在听不下去了，一股受辱后的愤怒直冲头顶，甚至有了晕眩的感觉。

“闭上你的臭嘴，我家的事别人管不着！”

“冲我嚷嚷个啥！有本事你去堵上全村人的嘴去。”

加林娘这次狠狠打了儿子脊背一巴掌，嘴里却哀求着：“我的嫩祖老，你少说两句吧，你非把我气死？”

一阵激烈争吵后的间歇，窑里却膨胀着浓浓的压抑和沉重。

加林娘在炕沿上坐了一会，脚一搭地出溜下来。看两人多少冷静了些，轻舒了一口气，两手在褂子襟上搓了搓，踮着小脚一捣一捣走出窑去。

没过多久，老人又转回来，从大襟褂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卷。小心展开，露出一沓齐整瓷实的零钱，往高加林脸前一递：“这是你大这些日子赶集粜软靡子得下地，你花项多，拿去用吧，”

高加林看着母亲手里大多为小面额甚至还有几个钢镚的零钱，心里一阵酸楚。刚才娘打他，他能硬梗着脖子，整个身子绷得如半截树桩般硬挣；可当母亲捧出依附在这些零用钱上滚烫的缘于血脉相连的关爱与牵挂时，他眼眶里涌上一股酸热，瞬间就软化了顽固生硬的冷漠。父母都多大年龄了，还要忍受来自于儿子的煎熬，心一酸，差点流出泪来。

他急忙捉住娘的手臂：“娘，快收起来，我不要！那是家里的油盐钱，我真的不能要……咱娃不去瞎胡逛了！”

“叫你拿着就拿着，改天你大再把那半仓子硬靡子再卖了……”老人固执又有力地把钱硬塞进儿子手里。

“娘，你听我说，明天我把那两只小羊羔卖了，就啥都有了。”

“你敢！那可是我孙女的命根子。咋！你要剜她的心头肉？我不依！”

老人给完钱，了了一桩心事后就走了。

高加林怨恨恨地盯着艾菊花。还他妈生孩子，一个就难肠的要死；再生一个，实在不敢想象会是什么光景。精养没能力；像山上放养——吃饱就行？给这儿再添一个年轻时抡锄挥镰，年老时挥鞭放羊的农民，再重复一次无数代人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人生路，有什么意义？他记的有位名人说过：如果生孩子是为了继承父母的贫穷和无奈，那么不生孩子就是一种善良。就让自己用行动来践行这句名言吧！他暗自下了决心。

女儿再优秀，没有欣赏的人去挖掘，没有发展的平台也会埋没在滚滚庸俗之中。即便是她最亲近的母亲，虽无主观上的故意，受自身认知上的局限，已经开始对女儿的前途用血缘和亲情进行绑架了。作为农民的后代，往上突破极难，下滑的路却是坐滑梯，还是抹了润滑油的那种几乎没有阻力和摩擦的顺畅。女儿想要改变命运注定要承受想不到的压力，要早熟早慧还要早飞，这是一个和孤独自卑意志力相抗争的过程。

对女儿前途的担忧早就变成了一根无形但却实实在在越勒越紧的锁镣捆绑着他的身心。他对女儿的爱深远且带有不被常人理解的残酷性。这种爱是以牺牲他和女儿甚至是全家暂时的舒适为代价的。他要在女儿心中播下一颗种子——一颗需要用宗教般的虔诚朝圣般的毅力，还有金钱和汗水的滋养才有可能生根发芽的种子。

在他眼里女儿已越来越表现出娇艳花朵的特征了，可越妍丽雍容的鲜花往往最耐不住贫瘠环境的考验。不提供充沛的营养和合适的气候环境，花的美就无法呈现在人们面前，那她存在的意义还远不及一棵顽强坚韧的野草能警醒人们作更深一层的思考。相反花的娇弱和因环境不适造成的枯萎凋零只会引来嘲讽，只会被人们当作反面教材作为生命的负面例证。因为过早地夭折已无法证明作为一朵花的意义了，这是天大的悲剧。

被无限放大的对女儿的担心总是黑沉沉地压在心上。他不忍心肆虐的山风在女儿红润白嫩的脸上雕刻出粗糙拙劣的皲裂图案；也无法忍受繁重琐碎又效益低下的劳作压弯本来秀颀挺直的身姿；更无法接受一颗纯真孤傲、蓬勃向上的心被基本的生存需求折磨的日渐麻木消沉，直至萎靡不振。这样悄无声息岩石风化般的慢性身心摧残更为惨烈，让人欲哭无泪。当你走过一段这样的日子，再看看自己，早已混不是当初模样。并且这种变化是不可逆的，能做的只有无言的哀叹，最后在深切的惋惜中悲怆地落下生命的大幕。

这份担心源于骨肉血脉之爱，丝丝缕缕冷森森的惊惧被放大为厚重无边山一样的沉重向他压下来。

艾菊花的坏心情像狂风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和高加林吵完，晚上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吃过晚饭去婆婆窑里帮着翻鏊子烙荞麦煎饼准备第二天的吃食了。

高加林心中的阴霾随着天空阴云的聚集愈发浓厚。

窑里只有他和女儿。他两眼定定地注视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仿佛要重新认识一样，昏暗的灯火在两张表情差距巨大的脸上明暗律动。

高雅诗看得出父亲有许多话要说，她不知道的是：太多直白残酷的提醒，作为父亲是无法直陈在幼小的孩子面前的。

一道耀眼的闪电快速划过窗户，照的窑内雪亮，父女在刹那的明亮里看到彼此眼中蕴藏的期许。但高加林眼里是更多的恐惧，作为已经历了人生曲折磨难的父亲，内心里早已被坚硬的生活磨砺出了第三只眼。这只眼能看到女儿看不到但已隐约立在她面前面目狰狞怪兽一样的命运，正极力把女儿向和父亲一样命运的轨道上生拉硬拽，并且这样的命运还是个天然大下坡，具备自然天成顺理成章的合理性。

是啊！农民的女儿再成为农民，如此的不露痕迹，在无息无声水到渠成默认中悄然完成农民身份的传承！

一个农村孩子要斩断这份负面传承，除了上学这条路，真的找不出第二条了。

一个足以让人心惊肉跳的炸雷爆响在窑洞上空，灯芯上的火焰颤了两下。风声、雷声、川道里洪水的咆哮，把天地万物搅为一片混沌。

高加林一下子抓住女儿的双手，哆嗦着口唇，老半天才说出话：“诗诗！你要向我保证，你一定得好好学习……我害怕……怕你再走我的路。”

高雅诗不明白父亲究竟怕什么，毕竟还处在天真的年龄，但好像又什么都懂了。她只是使劲点点头，紧抿的嘴唇里仅蹦出一个字：“嗯！”

父亲的劝说直白又简短，对幼小的高雅诗来说就像刚过去的炸雷——惊心动魄刻骨难忘。这叮嘱里包含着父亲多少期待和无法言说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