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风寒,陌上草衰,一派秋色入寥廓的荒凉。天悲地怆,情殇草叹,一寸柔肠装不下无尽情恨。沉重绵密的凄苦委屈瞬间击穿了承压能力的底线,高加林翻身扑倒在土塄坎上,用拳头猛烈锤击着土地,喉咙里发出阵阵粘滞不畅的呜咽。可这能怨谁呢?毕竟脚上的水泡是自己走出来的。
等高加林渐渐平复了心情,才发现快晌天了,正经活还一点没干。眼前的麦地是收完秋才分给他家做责任田的,村里真正舀米量面的白菜心地块,高明楼还硬顶着没分,这一片属于广种薄收的毛边地,收完玉米便种上了麦子。受回牛限制,耩麦耧是到不了地畔头的,剩下的几步需人工补齐,这活没技术含量也不费体力,无非开开沟撒上麦种盖上土完活,这般苦轻营生老头老太太就能胜任。高加林今天无非想出山散散心换换脑子,可显然没达到目的。心不在焉,停停干干,脑子里想的和手里干的不在同范畴的错位状态,导致失控的老镢头差点落在脚面上。高加林干脆停下来,掏出烟锅装满烟末,让思绪随着缭绕的烟雾神游物外,让神智游荡于苍穹大地,用辨析宇宙之无限、穷究天地之始末的玄远漂渺,置换感时伤世的狭隘情怀。活是干不完了,太阳已偏西,山洼洼里有几个收谷秸玉米秸的人也装好架子车准备回家了。远处叮当响和他的几只羊还在他出山时的路边游荡,他实在不想再看那张猥琐的嘴脸,也没有底气去面对刘立本家那在他看来压抑感十足的高大门楼。他决定直接穿过大马河回家。进入冬天的大马河比夏天丰水期的大马河瘦多了,几乎平蹚就能过。
等在河对岸看见了他家的窑洞,他便一路斜刺里越过几个不小的土坎到了河底。找到一处水流急水面却窄的地方,把剩下的麦种仍到对岸,把老镢头往水中央一撑,两腿一飘便到了对面。
脚步歪斜地穿过一片这个季节为数不多依然顽强泛着青绿的白菜地和一片枯草洼子。再跃上几个石坎,上了河畔,越过穿村而过的川道就到家了。晌午钟点,街上基本看不见什么人。感觉有些幸运,他实在不想因自己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再引发一轮街言巷语。他加紧脚步,家近在眼前。
脑袋冒出河畔,目光与地面平齐时,他首先看到的是穿了半旧解放鞋的两只脚。目光上移,一张黑胡巴茬的大脸正低头瞧着他。
是高明楼。
自从做下违背公序良知的败兴事,总觉得在稠人广众面前没穿衣服一样,羞于见人的难堪总把他的行踪往僻静无人的角落里逼迫。他很清楚,在人们眼中,自己是个抛弃了人格、丧失了信誉、背叛了人伦的无耻小人,在人们面前唯一还能保持的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尽管被嗟悔莫极的懊丧死死摄住了灵魂,在人面前还要尽力表现出恬淡豁达。没法子,内心里没了底气,再没了表面上的傲骨,整个人可真就塌架了。即便有再多的不堪与苟且,生活总要继续。和高明楼的不期而遇如同一场遭遇战,短暂的慌乱后脸上迅速挂上得体的表情,拉起一道心理防线,准备下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
最近高明楼的烦心事真是不少。前些日子去公社开会,散会后又被赵书记叫到办公室开小灶会。要不看在他年龄大老干家的份子上,指头就会剜在脑瓜盖上。其他大队都已包干到户,就他这个大队还在阴奉阳违推三阻四,导致全公社生产责任制还留了尾巴。赵书记下了死命令,要他秋后务必完成,这是政治任务,没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向赵书记打了保票,除过大马河两岸已集体播种上的冬小麦地块再集体收完一季,其他还未播种的地块,开完会立马落实。大队里的拖拉机、大牲口、木杈、耧犁、铧耙、扫帚等生产农具也一并分到农户。公社不能因他的工作不到位拖了大局的后腿。刚从赵书记办公室垂头丧气出来,教管办王主任又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一排办公室的拐角处,向他委婉地告了儿子高三星一状:说高三星整天领着学生娃满山遍岭瞎胡逛,还到处宣扬这是增强学生体质开拓学生视野。王主任冲他直抖手:你说这些碎脑娃娃哪个不像剁尾巴猴一样难理料,在家野逛的腿杆杆都细了,好不容易坐到教室里认几个字,三星又把娃们领上山耍得昏天黑地,家长们意见大着哩!王主任抹了把冒白沫的嘴角接着给高三星上眼药:好不容易上节课吧,全是方言土语,咱不指望老师都用标准的普通话,至少也得往傍七傍八上看齐不是?批评学生也粗鲁的要命,什么不学就滚鸡巴球子;你爹妈咋把你日弄的这么笨……多了去了,有些我都说不出口。
儿子有多少能水,他这个当爹的还不知道?他相信王主任没说白嘴话,只好陪上笑脸,表示回家后一准收拾这个鬼子孙。别看自己硬强着下了高加林的教师,可他心里清着哩,儿子和人家加林没得比。这个不上套的牲口蛋子,老子厚着脸皮昧着良心做下伤天害理的事,心里亏欠的要命,尤其见了高玉德一家人,脸都恨不得插裤裆里,你还往老子脸上打尿泡!前阵子高占胜违规走后门招工东窗事发,可不光高加林被辞退,一共五六个,高三星农机局拖拉机驾驶员的位置也没保住,眼瞅着又回了高家村,凭他那点本事搞不好还是个二流子货。好在高三星调到农机局后,马店小学还没物色上老师,也好在这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他又去公社走动了走动,才让儿子又当上了老师,妈的!为了不让你出苦力有个体面营生,当老子的低三下四,脸蛋丢成了屁股蛋,你倒是争气啊!看老子咋收拾你个糊脑松!
分地、分大牲口、分生产工具时,他真是肉痛!总感觉那是在分他自家的东西。旧社会被打土豪分田地的那些地主老财们当时的感受也不过如此吧。公共财产被分的球干毛净,集体成了空架子,往后各过各的光景,村里的事再不能任由自己的意愿搓圆捏扁,谁还尿他高明楼那一壶!看来这世道真要变了。在社会潮流面前,个人总是渺小的。履霜坚冰至,他隐约感觉到未来的丝丝寒凉。再靠过去那套处事方式恐怕很难适应当下的社会了。有一阵子他竟忽然羡慕起亲家刘立本的挣钱门路来。各行各业对经济能人的重视追捧已明确预示着:能抓钱才是人们将要膜拜的新技能。有时他看看空落落的大队仓库;瞅瞅往日人欢马叫现在破败寂静的饲养园;再去日渐萧条的大队部转转,总有丝丝缕缕的失落袭上心头。这一轮严重降低他支书权威的大包干政策就够让他烦恼的,等把高三星叫到跟前,想指教几句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嫩老子,没想到高三星满不在乎地一拧脖子,说他不喜欢老师这个哄娃娃的婆姨活,也不是当老师的材料,还正不想干了呢。这一句话差点没把他噎死。
今中午刘立本让巧英捎话给他,叫他去亲家那里吃羊肉扁食。也没啥要紧事还闷得慌,正好借机探探二能人的口风,说不定也能给他指条发财的路子。人家走州过县跑买卖见识多,门路广架数熟,别看人家称自己大能人,那是过去,谁叫自己那一套当下不时兴了呢!于是他掂上两瓶好酒揣上两盒好烟往刘立本家走去。没想到在河崖上遇上了高加林。
高加林正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犯难,高明楼却抢先说:“加林,出山去了?”
高加林上了河崖,在高明楼面前立住,心里恨恨地想:就是这个矮胖子打乱了自己平静的生活。他注定是自己生命的克星,自然非常厌恶这张笑里藏刀的圆阔大脸。
“去麦地里看了看。”高加林表情平淡。
“嗯,你娃顺道了,今儿下点力,明年能多吃几个白面馍哩。”
高加林不屑地一扭头:“就凭那块挂画地?陡的牲灵都立不住,能收回麦种就烧高香了。上年天旱,那块地就收了几捆干麦秸,忘了?”
高明楼有些接不住话,他掏出纸烟,抽出一支往高加林脸前一递。高加林拍拍口袋里的旱烟锅,没接他的纸烟。
“这不是大包干了嘛,我敢说下年年景一准能行。”高明楼习惯性地抻抻咔叽中山上衣,拔拔腰,好像他的预言已成为现实。
高加林沉了一下,袖箭轻出,直逼高明楼。
“我信!全靠你这包干到户的政策落实的到位啊!”
高明楼顿感有一把葛针仍到了脸上,这小子的话里夹了明显的嘲讽和敌意。但他假装没听懂话外之音,而是顺势把话捋下去:“啊呀!加林,可不敢这么说,都是中央的政策好哩,我不就是落实嘛。”
高明楼的确想缓和与这后生的关系,毕竟是自己整造了人家。穷究细刨起来,高加林落到今天的境地,根子在他这儿。这娃生性牛球,不能惹恼他。想到这里,高明楼一把捉住加林小臂,把他拉到河边一颗枣树下,一脸真诚地说:“好加林哩!我知道你记恨我,你可要理解叔的难肠。谁的脚底没有泥?谁家锅底都有灰不是!我也是有苦说不出,你的难肠叔看的见,在咱这黄土窝窝里你的本事踢蹬不开,我也怪可惜。叔今儿个把话撂这里,只要一有机会,叔就是豁上老命也为你争取一把……”
高加林能一脸淡定地接受任何磨难打击,却经不住几句宽慰暖心的和煦话语,高明楼最多是光脸皮子画大饼式的只言片语,就让他鼻根发酸。高明楼背操起双手,正要再指教几句,他大儿媳巧英从村北走来。
中午饭做好了,羊肉馅扁食也已出锅,说好公爹要去娘家吃饭,眼看都过午了公爹还没到,刘立本打发她来看看。离远就看见公爹和高加林站在树下。这是高加林甩了二妹巧珍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她心中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轻蔑的瞟了一眼高加林脚下的麦种和那把老镢头开了腔:“哎呀!这老天爷可真会摆弄世事,咋让这白脸先生下地出苦力。看来不怪我家巧珍眼神不好看错了人,老天不也一样嘛!先生是蹲办公室的公家人,这不派错活了吗?可要说这老天眼神不好呢,也有睁眼的时候,让干了瞎心眼子缺德事的人遭报应。”
本就脆弱敏感的自尊被粗暴践踏得血肉模糊,巧英鄙视挑衅的眼神尖酸刻薄的冷言冷语像蘸了水的鞭子狠抽在高加林的心头肉上。他的脑袋轰轰作响,如同耳边滚过一串闷雷。
“先生”两个字从巧英口中吐出来,如同两枚带毒的钢针钉进高加林心里。对他来说,只有巧珍口中的“先生”才包含有对他满满的尊重,别人这样称呼他更多是讥讽和嘲弄,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不屑;是借以区分彼此的界线,轻弹口唇之间,听似敬重实则鄙夷变了味的称谓,轻而易举地便把他打入另册了。巧英的讥笑击中了高加林的要害,他脸上的肌肉和着心跳剧烈抽搐起来。
高明楼冲儿媳摆摆手:“行了行了,忙你的去,我和加林有要紧话,没你什么事。”
高加林强撑着酸软的双腿说:“叔,让她骂吧,打我一顿才舒服哩。”
“哎哟!没想到这么大个码的汉子还长着一身贱骨头哪!”巧英的毒舌由鞭子化成了刀子。
巨大的羞辱终于把高加林网在眼眶里的泪花子催成泪珠子簌簌落下。
高明楼赶紧催着还不依不饶的巧英回家,泼辣强悍的大儿媳这才咕哝着些难听的咒骂离开了。
高加林木呆呆地站在那里,痛苦地品味着巧英刚才辣味十足的挖苦。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有几个人正站在自家硷畔上向他这儿张望着。
等高加林绞绊着脚步回到院子里,发现大和娘还没回来。神智昏散心情恍惚让他根本无心理会因饥饿围上来的鸡狗鹅鸭。他把麦种老镢头随地一放便进了窑洞。肝经火旺浑身毛焦火燎的他只想喝点凉水。他抄起水瓢掀开锅盖,舀起早已凉透的蒸锅水一口气灌进肚子里。水的清凉浇不灭心中的燥热,他一头扎在土炕上,心中痛苦地嚎哭着:亲爱的人啊!你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