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吟罢搁笔,想想又将那纸揉成一团,扔至篓中。拉开抽屉,忽见那静静摆在屉里玉盒,闪着柔柔的光。黛玉不由地拿出打开,里面搁着水溶初见时送与自己的蕶苓香念珠。黛玉将那香串握入手中,沉思一会,又将它放入盒子,关上抽屉。看了看窗外,依然秋风萧萧,秋雨瑟瑟。
黛玉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太轻,如同那雨滴掉落泥土的声音,似有若无。
黛玉又抬笔慢慢写道: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搁下笔,一时心中十分感怀。叹息一阵,正要安寝,紫鹃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走了进来。
黛玉不觉笑了:“哪里来的渔翁。”宝玉也笑,又忙问:“今儿咳嗽好些了么?”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眯着眼细瞧了一瞧,方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你又不肯让告诉老祖宗,又不肯请太医来瞧,这样病着可有多难受。”
黛玉说道:“无碍的。”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便问道:“是什么草编的?哪里得来的?”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还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的这顶儿竟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一听北静王三个字,心里突然一震,宝玉后面的话便没有听进耳内,脑海里只翻滚着与水溶相见时的点点滴滴,神情不由凝滞住了。宝玉觉得奇怪,便在黛玉眼前招了招手,叫道:“妹妹。妹妹。”
黛玉回过神来,笑问:“你方才说什么?”宝玉道:“妹妹在想什么?我说将这斗笠送你戴可好不好?”黛玉笑道:“我不要它,你自戴吧。”宝玉想想道:“是了,这是外面男子戴过的东西,妹妹不能要,我竟疏忽了,妹妹莫怪。”黛玉想起以前宝玉也曾想把北静王送与他的蕶苓香念珠转送给自己,被自己这话挡了回去,不料他还记得。又因这话想起水溶,不禁觉得自己和这二人,似乎有一条隐形的线牵着,牵牵绕绕,却不知何故。
宝玉因见梳妆台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忙起来夺在手里,向灯上烧了。宝玉问道:“这样的好句,妹妹为何烧了?”黛玉静默。宝玉又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回去吧,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忙说道:“原该歇了,又扰得你劳了半日神。我且回去了,明儿再来看你。”黛玉点头道:“快去吧。可有人跟着没有?”宝玉道:“有两个婆子,外面拿着伞点着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
黛玉叫来紫鹃,让她将那个玻璃绣球灯拿了来,点上一支小蜡,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那灯笼命她们前头照着,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岂不好?”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又道:“明儿再送过来。”说着,披蓑戴笠出去了。
宝玉走后不多时,又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着伞提着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道:“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了:姑娘先吃着,完了再送来。”黛玉道:“回去说‘费心’。”命她外头坐了吃茶。那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便命紫鹃给了她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着,磕了一个头,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拿起燕窝,对黛玉说道:“姑娘,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且不说这燕窝如何,但说那宝姑娘每日遣个婆子送来,姑娘岂不是每日都要给赏钱?”黛玉淡淡笑道:“并不是每次都要给赏钱的。”紫鹃说道:“虽说赏钱可给可不给,可姑娘若真不给,岂不是又要被那起子小人编排姑娘的不是?如此不但花钱,还欠她一个人情,我真不知姑娘得了什么好处!”说着,神情便有些忿忿的。
黛玉笑道:“好紫鹃,难为你这样为我想着。既她送来,我们便收着吧,总不会是长久。”紫鹃低声道:“姑娘,这燕窝,该如何处理?我看,还是不吃为好。”黛玉心里也有些怀疑,便说道:“放在一处柜子里吧。”紫鹃又道:“是不是让雪雁拿出去医馆验一验?”黛玉突然觉得心里十分无力,草木皆兵,不得安宁,叹了一口气,道:“你自己看着处理吧。”紫鹃点头,拿着燕窝出去了。
黛玉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心中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