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叠垒,水声潺潺,港洞幽深,绿柳周垂,水中波光倩影,亭台宛若琼阁。众人领着刘姥姥一路说笑着走来,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舡。贾母道:“他们既预备下船,咱们就坐。”一面说着,便向紫菱洲一带走来。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哪里摆。王夫人道:“问老太太在哪里,就在哪里罢了。”贾母听说,便回头道:“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舡去。”凤姐听说,便回身同了探春、李纨、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等,抄着近路到了秋爽斋。贾母则带着黛玉宝玉等坐了舡,一路只见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习习凉风,荷红玉影,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一时登了岸,进了秋爽斋。进去时正瞧见凤姐和鸳鸯在说笑,一脸神秘。众人各自随便坐下。丫鬟端过两盘茶来,大家吃毕。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按席摆下。贾母说道:“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众人听说,忙抬了过来。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拉了刘姥姥出去,不一会儿又带她回来归坐。贾母带着宝玉、黛玉、湘云、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三春”姐妹四人一桌,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鸳鸯在贾母身旁,从小丫头手里接过麈尾来拂着,一面侍立,一面对刘姥姥说了两句悄悄话。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试了试那手中筷子,说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哪里犟得过它。”众人都觉得她十分有趣。
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端了另一碗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说毕,自己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见,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搂着宝玉也是止不住地笑;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娘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姊妹换衣裳的……宝钗没有笑,许是因为她对所有人都没有太强的爱憎,她的性格,永远是那样没有波澜;黛玉没有笑,因为她瞥见刘姥姥眼中那一抹淡淡的忧伤。其实在黛玉眼里,刘姥姥这样的逗趣儿也并不好笑。那是一种没有什么幽默感的滑稽,就像小丑做鬼脸一样,让人傻笑一阵,笑过了就笑过了,没有回味。
秋爽斋欢宴之后,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锤子要击,丫鬟们忙拦住他。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给他说:“顽罢,吃不得的。”
忽一阵风吹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王夫人笑回道:“街上的哪里听得见,这是咱们的那十几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笑道:“既是她们演,何不叫她们进来演习。她们也逛一逛,咱们可又乐了。”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又一面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得近。”众人都说好。一齐出来,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上了一只,然后黛玉姐妹等并宝玉上了另一只,随后跟来。
宝玉见池内皆是枯萎的荷叶和折弯的荷梗,不喜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哪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黛玉远观那满池残荷,曾经的碧绿已被秋风染成黄、灰褐、暗绿的斑驳绿离,如考古发掘撒落一地的残片,片片残荷似张张翻开的发黄的典籍。近观残荷,叶片收缩,叶梗弯曲,如一只只古铜色的老式留声机喇叭。秋风徐来,一首首古老的曲子仿佛在耳边唱响。人生一世,荷长一秋。黛玉叹道:“有句诗曰:‘留得残荷听雨声’,虽是残荷,亦是十分有意境。”宝玉听了点头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留着,别叫人拔去了。”说话间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顿觉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一时只见岸上的清厦旷朗,已是到了蘅芜苑前。贾母命人拢岸,众人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进去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院中所有游廊窗棱,均为“冰炸纹”形。大家进了房屋,只见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很是诧异,对宝钗说道:“你没有陈设,为何不和你姨娘要些?”王夫人笑回说:“她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她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她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
贾母摇头道:“使不得。既年轻,就该有个年轻姑娘的样子。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她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虽然她省事,倘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了一回,叫拿了几样东西来摆上,鸳鸯答应着去了。
贾母这话里,已经将对宝钗的批评表述得淋漓尽致了。贾府上下人人一双富贵眼睛,贾母也不可能例外。但相对于他人,贾母显然更有涵养和气度。宝钗虽是一味务实,可一个年轻女孩儿的节俭却偏偏不讨贾母的欢心。贾母是一路富贵走过来的,自然看不惯薛氏母女克己节俭的做派。虽然宝钗自己是朴素简淡,但万一来了亲戚,看着不像样子,如此简朴,实在不像个贵族小姐住的房子。知道的说是宝钗自己喜欢朴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贾府亏待了她们母女。此刻这刘姥姥就是现成的亲戚,还是王夫人、薛姨妈娘家的亲戚,如今这个亲戚来到了贾府,看到的是一片锦绣生活,贾母的屋子,黛玉的屋子,探春的屋子,都如同仙宫一样,偏偏王家亲戚薛宝钗的屋子如此寒酸,这不是明显让刘姥姥感觉贾府不仁义么?因此,贾母的言行看似平淡,实际已是极为生气。而一路笑话不停的刘姥姥此时却悄无声息,因为她懂得察言观色,明白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还是不开口为妙。
一时气氛有些凝结。宝钗因被贾母在众人面前这样批评,发觉自己的节俭朴素竟是这样不讨好,一时脸色有些发白,但神情依然如常,她将自己眼里那落寞掩饰得极好。而薛姨妈,此时脸上颇有些挂不住,却依然强笑道:“老太太说得是,是我们疏忽了,还劳老太太记挂着,又送东西来,真是惭愧呢。”王夫人也赔笑道:“明儿我让人再送些东西摆设来。如今缀锦阁已布置好了,老太太可要现在过去?”贾母听了,也不想再计较,便笑对刘姥姥道:“老亲家,我们这就去吃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