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番暗战、试探之后,中盘之后棋风突变,大战一触即发。
这盘棋更像是两国之间的博弈,虽不轻易动武,但重剑无锋、不怒自威。没有锱铢必较,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匹夫之狠。
刘一手一步简单的压,可见棋路之远、计算之深,二十几手前的一个飞压交换,已经筹划到此。
李林甫一手长,补了一个,刘一手飞起,对中央黑棋施压,李林甫先尖、再虎,而后突然长起,放出胜负手,在气势上压的死死的,刘一手在外面攻,李林甫便在里边搅,只给白棋留有一条通路,相当于最后的通牒,刘一手居然置若罔闻,我可不是吓大的,径直吃出一个眼来,态度非常坚决,有本事你来杀我啊……
李林甫在下方拔花后亮剑,大有将刘一手拖进来杀的意思,双方穷途匕现,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刘一手在中部一板、一并,李林甫继续向前突围,刘一首跳封,当李林甫贴的时候,刘一手尖在点方的位置上,此手一出,便扼住了大蛇的七寸。
李林甫一手压,间接补住断点,
刘一手在上方长,一步一步将对方的大龙活力耗尽,
李林甫挤,以图制造混乱,乱中求生,
刘一手冷静粘上,
李林甫再接断点,
刘一手尖,
李林甫再接,
刘一手长,
至此,李林甫三十余手的大龙彻底没有再做出另一只眼的可能,即使在左下再扯出十余手,也不过是困兽一搏……
明明是输了,可李林甫却笑了。
因为这耗费了一个多时辰的辛苦缠斗,到头来,刘一手虽赢,却只赢了他一目。
这是巧合吗?
不是。
这正是此局的高明,刘一手从开局到收官所有的算计,却好似没有算计,一切都恰到好处。
这时候,原该说点什么。
李林甫刚要开口,却被刘一手抢先了。
她说:“我父死于非命,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目标就是手刃元凶替父报仇。”
李林甫心中一动,“这是不求棋待诏,改求我帮你复仇了?”
刘一手摇了摇头,将棋局上的棋子一粒一粒捡回棋盒:“后来,我看了易经,便改了目标。父亲有父亲的因果,虽是至亲骨肉,我却也不该介入父亲的因果。而且,我也想看看那个害死父亲的人。看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我动手。”
这话带来的意外并不亚于那盘棋,李林甫分明听懂了她的意思:“那你现在看到了吗?”
刘一手点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林甫:“我看到了,但是我还没看清。”
李林甫笑了,伸手摸索着腰带上悬挂的那枚香囊,那里面的药香让他定了定神,他并不记得在哪里惹的官司,这小姑娘来自明州,或许是自己那个侄子李守业搞出来的是非吧,但终究是要算在他头上的,“怎么没看清?”
刘一手眼眸如剑,紧盯着李林甫:“天下人都说他不是个好人,是个贪官。”
“既然是个贪官,又与你有杀父之仇,你,当真要放过他吗?”李林甫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有意思。
“其实老百姓并不讨厌贪官。当官的贪一点很正常啊,不贪谁当官啊!但是贪的同时也得让百姓活下去,也得分给百姓分一杯羹。百姓厌恶憎恨的,是那种只顾自己享乐,根本不给百姓留活路的,愚蠢的贪官。”刘一手捡完自己的白子,又去捡李林甫的黑子,同样一颗一颗放下棋盒。
李林甫点头:“这话很有道理。”
刘一手将棋子收好,棋盒也盖严,棋桌恢复到仿佛并没有下过那盘棋的状态:“今日的你我,很像当年则天皇后和上官婉儿。我当年不懂上官婉儿为何能甘心辅佐杀死父祖的仇人。而则天皇后也能允许她随侍左右成为心腹。现在所悟,正因他们都非常人,所以也不计较寻常的善恶仇怨。他们待人就像待棋,每一子都要物尽其用,要发挥最大的气,一子斩大龙。”
这小丫头的敏锐与冷静让人不寒而栗。
也让人感慨和怜惜她的才华。
很好,都把他比作武皇了,李林甫觉得自己当然应该有成人之美的雅量,于是当即就写了荐书,推荐刘一手入翰林院作棋待诏。
“明儿一早,我亲自呈到圣上面前。” 李林甫直视着刘一手,目光中是很复杂的情绪。
刘一手认认真真地行了个叉手礼,像男人一样。
而后,告辞。
却在李林甫的审视中,乐极生悲,一脚踏空,跌落高台,真应了那句,误入月堂者,逆林甫意者,必是立着进来,横着出去……
只是李林甫和刘一手都知道,她最后的跌倒,是给他一个极大的台阶。
唉,慧极必伤,你拿上官婉儿自比,却不知婉儿并没有笑到最后。
也好,先留下,看你能不能一子斩大龙。
李林甫如是想,幸而,你是个女子,终究不是男子。
刘一手也知道,幸而,自己是个女子,否则,就是那一番图穷匕见的对话,和那只赢一目的棋局,她便真的不能立着走出李府。
但是今夜过后,她知道,再无什么可以阻拦她。
她,终于,靠自己的力量,站在大唐棋坛最高的平台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