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太宗为牙疾所困,不思饮食,颁诏天下,有能令圣上进胃口者重赏。应山籍詹姓御厨进了一道滑嫩爽口的肉食,不用细嚼就滑入喉咙,太宗便称此菜赐名为“滑肉”,而至高宗朝,因帝后皆不喜此菜,便从此在御制食谱中撤去。”李泌既然担了一个神童的盛名,便不会徒有虚名。天文地理、诸子百家、史籍秘闻,皆囊括于心,此时也不怕卖弄,便悉数道来。
李林甫点了点头,亲自将此菜放入特制了保温夹层的食盒内,又贴上李府的封条,交由专人送走。
当另外一桌席面在摆到月坛,两人入座后,李泌才知道,那道滑肉原是送到宫里送给圣上的“贡菜“,也才知道,凡李林甫亲手做的菜,高力士都不让人验毒,便直接呈给圣上直接用了。
李林甫说这番话的时候,李泌便知道,这才是这局“盲棋“里最厉害的一手,自己和皇甫维明南下这一程,纵使手里拿了李林甫的罪证,也要掂量着用,因为他和圣上之间已经到了如此亲厚无猜的境地。
李泌内心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李林甫所贪的那些巨额财富,会不会像那道“滑肉”一样,其实也是“贡菜”的一种呢?
思及到此,李泌的心便是一沉,若此,他所做的一切,费心图谋周详的种种,还有何益?
李林甫并不管李泌做何想法,他此时只专注地吃着席上的菜式。这桌席面,青一色全是海货——浸满酱色汤汁全身无鳞异常细嫩鲜美的梅童鱼、脆嫩多汁的生腌小章鱼、用老酒和姜片清蒸的小眼睛带鱼、肥硕鲜美的虾皮蛋筒、以及异常罕见的蓝血鲎……一时间,李泌觉得自己还在明州,就算是在明州,恐怕也不会整席都用到这些新鲜且罕见的海货。
在这些菜中,李林甫显然最爱藤壶,此刻,他正用一枚特制的银签子,从壳里挑出肉,吃着。没错,这是被称为地狱美食的藤壶。这东西,李泌还是在奇闻轶事的书上看到过,却并没有真正吃过。因为它寄生之处太过隐秘,海洋深处的礁石、经年航行在海上的船底、还有海龟,鲸鱼等深海生物的身上。却便此行明州,却也没能得见,此刻,距离海边千里之外的长安,出现在大唐宰相的餐桌上,可见朝廷的奢靡贪腐之风,已经入骨。
“这东西,寻起来费事,但做起来,却是最简单的。”李林甫看出李泌的关注,“将外壳洗刷干净,凉水下锅,下姜片,只倒一点点黄酒,千万不能放盐和任何佐料。待水煮开后,沸腾一两下即可。现在不是季节,若是夏季,里面还有膏,那味道才是世上最鲜美的......”
“这玩意儿跟石头差不多,一斤还没有半两肉。”李泌面上依旧风淡云轻,语气间却透着明晃晃的鄙夷:“殊不知为李相这一餐,怕是又有多少人劳碌多日。”
“多日劳碌能换他们一两年衣食无忧,那些人,便会趋之若鹜。”李林甫不以为愠,丝滑接语。
李泌知道,今日这一局,已至终盘:“宰相今日热情款待,可惜长源一心修道,忌口海物,若无它事,便要告辞了。”
李林甫撂了签子,端起一盏酒,原以为他是要喝下,谁知只是用酒漱了漱口:“海货好吃,却有腥味,没多言,是怕污了长源的仙躯玉体,罢了,直接说吧,我知道你手上那些东西,虽是费尽心思拿来,却是毫无用处。”
李泌看李林甫一脸笃定,神色越发淡淡:“也不是全无用处。否则,李相何必有今日之邀?”
李林甫听了,忍不住朗声大笑:“所以,你虽出身宇文家,却能与张说为师徒,到底不同凡人。”
李泌,姓李,世人都知道他家世出身,却无人知道他母家出身宇文一族,而宇文家这一代的家主宇文融,曾经位极相位、权倾一时,正是他的嫡亲舅父;只是宇文融与恩师张说素来不睦,甚至是朝堂死敌,两人几次被贬都是对方所赐,本是不死不休的强劲对手。却都与李泌有着亲缘关系,只是从不为外人道。此时,李林甫提了,便是自认为将李泌的底牌掀了。
“李相可知,君子合而不同、周而不比?”李泌反将。
李林甫笑了,微微有些得意,又有些释然:“今日能让长源别老子而引孔子,你我之间,便是和棋了。”
当日,李泌回到棋院,摘下书房墙壁上挂着的那幅已布满棋子的棋盘,暗叹眼下这局已经没气了,是时候要重开一局了。
便另置一空白棋盘,思索之后才置下一子,正是棋盘东南角三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