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貌估算,这女人约有二十五岁出头,长发油亮顺滑、衣衫精致时髦,项链耳环一应俱全,素面朝天,生了一张端庄大方的脸。刻板印象讲,这是一副在新闻节目上会看到的、属于主持人的长相,个子约有一米七几,体型适中,体态健康,看起来经常运动。
她站在阳光下,被手遮着的眼睛眨了眨,嘲讽的笑容信手拈来,问:“你让狗啃了?”
“滚你妈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江采在他背后骂。
相水瞥了他一眼,后者就立刻讪讪地噤声,掩饰般转头把外套脱了。
女人随后就注意到他脏兮兮的西装,笑得更加幸灾乐祸:“哎呦,那狗皮平常粘得死紧,今天舍得脱啦?不是小两万私人订制的嘛?”她弯起四根手指,在空中比了一对双引号,“拿奖的设计师——”
“你他妈再犯贱!”江采大怒,用脚趾头想后面肯定还跟了一句“我要揍你”,不过可能是碍于相水站在他们之间,或者他还有什么别的顾虑,最终只是伸着手指隔空威胁,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关于这两个人互相以狗问候的事儿,相水不怎么在乎。毕竟就算他们不说,相水也看得出这件衣服的昂贵程度,简直像是参加某知名宴会的途中猝死。他不是一个看重衣装的人,但是能让他称赞的东西,也算是一种出类拔萃。如果没有刚才那桩袭击事件,相水也不愿意把这件衣服弄脏。
不过现在的重点不在衣服上。
他侧过头,看向门口的女人。
“我叫苏沉云,沉香的沉,云彩的云。”结束了唇枪舌战,女人冲他笑了笑,开始了自我介绍。她的声音清脆爽朗,辨识度与穿透力极高,随着动作的变换,高跟鞋的声音咯吱作响。
意识到相水正在观察,她抬起脚看了一眼,“之前这双鞋帮过我的忙,这次就穿来了。”
“是啦,听说这娘们上用高跟鞋戳爆了邪神的眼珠子,”江采翻着白眼,摊了摊手,“谁知道呢。”
“嗯哼……不过已经是前两次的事儿了。”苏沉云笑呵呵地说着,仿佛只是讲了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传闻,不甚在意地撩了撩头发,“我也希望没有下一次,毕竟这事儿扣功德挺多的,你说呢江采?”
被提到的青年表情一凝,顿时好像吃了苍蝇一样不再吭声。相水迅速地在心里对这个女人有了一定的认知,随后与她握了握手。
“我是00203,相水。请多指教。”
“太客气了,”苏沉云两眼一弯,笑得仿佛成精的狐狸,“姐姐我喜欢长得俊的,亏不了你。”
江采露出鄙夷的神情:“我长得不俊?”
“你要是俊,我就该上天了。”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三人的交谈,门帘晃了晃,从里面钻出一个身着灰色短袖、戴着黑框眼镜的胖子,白花花的胳膊和富态的面颊相辅相成,像是年画上的福娃,“你能不能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冷呵呵地笑着,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相水,眼镜后的双眼微微一眯,参观景点似的赶上来和他握手。
和对待江采的态度截然相反,称此一出“川剧变脸”也不为过,热情的声调中挟带着轻微的山东口音:“诶——你好你好,我叫蓝芝芝。”为了配合这段话,他甚至还点了点头;自我介绍完毕,才抬起那双运着狡黠睛光的眼睛打量起相水,“不是说203是女人吗?哎呦,你得一米九了吧?”
“也可能是一米九的女人。”相水笑了一声,气氛一时间活跃起来,他顺势抽回手,停止了打趣,“真有那么高就好了,可真说撑天撑地,哪轮得到我呢?”
蓝芝芝笑眯眯地说:“那可不见得。”
江采闻声在他边上翻了个白眼,拍了拍耳朵,很是不屑地嗤道:“还有来有回的,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妈的,以前是女的,现在换人了呗,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蓝芝芝收起笑容,直起腰说:“都不怪我骂你笨,你这孙子是蠢。”
江采斜着眼睛看他:“你别没挨过揍就上赶着惹我,爷爷我今天心情很不好,当心削你丫的!”
“哎呦呵,可给咱江少爷装着了。”蓝芝芝皱着鼻子,噘了噘嘴,一副滑稽样地模仿江采的语气,见对方要来打他,才紧急避险,绕到相水身后去。
他还不忘补刀:“你别听他的,这家伙死前是个富二代,老百京人,活着时候奢侈惯了,成鬼了还飘着呢。你要是看不爽就揍他,看你这体格拎他就跟拎小鸡似的。”
江采一撸袖子:“你说什么呢?!”
“说你呢,我还得再跟你预告?”
“哎你他老娘的……”
接下来就越骂越难听,相水做着将帅之间的楚河汉界,两军交战损他一个,难以忍受地堵了堵耳朵防御住刺耳的祖坟问候,面无表情地从他们中间移开了。
硬说他也没比江采的块头大到哪去,顶多高了两厘米,肉要实一点,如果江采认真锻炼好好吃饭,成年后长个子也不是天方夜谭。只不过江采似乎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也没有系统学习过,打架的路数还和街头小混混一样,只知道往脑袋和肚子上乱使劲。
可能这就是富二代的乐趣吧。不过有钱也得死,这一点上,生死很公平。
蓝芝芝和江采积怨已深,骂得又脏,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大打出手,你掐我的胳膊,我抱你的脖子,满口粗鄙之语,鲤鱼打挺,神龙摆尾,到院子里使劲去了。
苏沉云看着他们这一副不值钱的样子就犯懒,转头冲相水招了招手,“进来。”
相水没应答,和她一同进了屋子。
从刘行缮家到月娘庙,所行都是通往朵阿姆家的必经之路,可他和江采都没见着这几个人,就代表着他们不是从村口进来的。相水瞟了一眼正房的后方,果然郁郁葱葱的树叶间夹着一条布满杂草的崎岖小路,尽头通向一片灰黄色的田野。
苏沉云说:“你是新人,可能不太习惯,无漏案台的引渡人都这样,死了以后没什么乐趣。”她顿了顿,声音中带上些许玩味,“你知道吧?没什么争议的普通人会直接下地狱过‘十八门审’,也就是俗称的审核生前做过的善事和冤孽,决定投胎还是受刑。”
“意思是我们万里挑一咯?”相水问。
苏沉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表情愣了一息,才笑道:“哎呦!”她笑起来很有特色,微微仰着脸,昂首挺胸地迈着步,毫不吝啬用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喜悦;身体舒展开,笑声就十分畅快,一会儿才歇,推了一把相水的肩膀,“怪不得都说203出奇人,感情是奇在这儿了!你是不是也不爱念书啊?”
相水似笑非笑:“我从小就不爱做俗人。”
“喔,读书就叫俗人了?”
“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都是俗人。”
“那你是没念书了?”苏沉云指他问。
“我是小学老师,”相水笑着说,“不爱流俗,就是流俗。我也是现在才知道。”
“那我们是一个行业,我是高中老师,比你难考点。”她挥了挥手,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轻飘飘道,“他们都说203这编码的气运好,你上一任显然是没继承到,你猜怎么着?全凭无漏案台的事儿不是围着一个人转的,不是万里挑一;输了没处哭,赢了没处笑,别怪姐姐没点你。”
她说罢拉开门帘,相水才发现厨房中有三道忙碌的影子,两男一女。
苏沉云抬了抬下巴,“喏,那几个你也要认得,打个招呼吧。”
其中身形瘦小的老人站在灶台前,好似跟本没听到她说话,指挥道:“再烧一锅水。”
声音沙哑而苍老,干瘪却颇有力气。
相水观察着她的长相,随即便是一惊——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蓝衣女人,脸上几乎没有皱纹,苍白得毫无血色。眼白像是要占据整只眼球,将黑色的瞳孔挤成灰蒙蒙的一小粒,聚在上眼睑的边缘,眨也不眨,只是空洞地看着前方——这是个瞎子,她看不到东西。
“来了,阿姆。”另一个瘦高的男人走了过来,“我来吧。”
他也戴着一副眼镜,黑色窄框,长方形。相比蓝芝芝,他的体态更加瘦弱文静,是非常标准的文青扮相,面色红润有光,两眼角微微上挑,是一对内双眼皮的、炯炯有神的深褐色眼睛。虽然文弱,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二十四五岁左右的青年男人,尤其他掀开锅盖的手,中指上指节出微微扭曲,有一块长期写字握笔磨出的肉茧。见苏沉云身边站着陌生的男人,他立刻领悟,点头示意,很快又继续忙活起后厨的事,问那蓝衣女人,“我在二锅那边烧了,行吗?主灶炖着鱼呢。”
菜与肉的香气随着呼吸钻入肺腔,已经饿到麻木的胃再度活泛起来。相水同他点点头打了招呼,又瞟了一眼被水蒸气遮住的第三个人,见没有动静,便跟着苏沉云离开了忙碌的后厨。
“刚才那位叫荣同济,生前是民俗研究人员,因为这次四情念道可能和湘西风俗有关系,才特地找了他来。”苏沉云介绍着,厨房的门帘又被掀起,荣同济拿了两杯水来。
“我以为四情念道的人都是纸女安排的。”他很快就回到了苏沉云话里的重点,“湘西?”
“对啊,可能是什么赶尸吧。”苏沉云抓了一把瓜子拿在手里,有些掉色的指甲油很是惹眼,“记不住人没关系,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过两天就熟悉了。被纸女安排是新手才有的阶段,一般走过两三次四情念道的引渡人都会自己找搭档了。她和你说过吗?四情念道最高的容纳人数是十二人。”
“早上刚刚听说,有够绕的。”相水打趣道,“他也研究过那个?”
“什么,赶尸?”苏沉云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荣同济。
他没回到厨房去,似乎需要忙的事已经结束了,也坐在桌边嗑瓜子,见苏沉云的声音停下了,自然而然地接过她的话题:“我研究福建和两广宗教民俗,2018年在寺里做的皈依。”
2018年,这还是他来到无漏案台以后头一次听到有关年份的数字。距离现今只有两年之远啊,相水略有些感慨,也加入了嗑瓜子的队伍,“你死了几年了?”
荣同济想了想:“今年?今年是2020年了吧?无漏案台里没有时间,按外面算的话应该才死了几个月,无漏案台里感觉都快过了一年了。”他吐掉瓜子皮,“天知道这的时间是怎么算的,说不定现实里我才死了二十分钟。西游记里不都这么说吗?‘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什么的。”
相水赞同地点了点头:“要真按照无漏案台的时间算,恐怕尸体都臭了,别说还阳了。”
荣同济嗤笑:“那还了不得了呢!江采,你见了没?”
相水应道:“刚见完,在外面打着呢。”
荣同济说:“年轻人就是火气盛。他是北京本地人,亲爹做金融生意的,他头顶还有个大哥,家业啊工作啊都归他大哥处理,他学习也不好,人缘也一般,就做富二代四处玩玩闹闹,混混日子。之前听他说是去大姐生日会的时候出车祸了,算起来他比我来的还早,我活着的时候还见到这新闻了呢。”他抽出手比划了一个数字,“七车连撞,死了好几个,有两个在昏迷,可能就包括他在内。”
相水捧哏道:“那是很有名了。”
荣同济笑了笑:“谁说不是呢。和他打架那个蓝芝芝,这个更厉害点,今年二十三,大学是读航空航天什么的,老家山东人,不过听说刚考上研究生就死了。”
这个听着实在有点惨,相水对此深感痛惜,“可怜人,要是我刚考上研就死了,我也得痛骂无漏案台八百多句,他素质还挺好的。”
“可不说吗,他都没骂。”荣同济笑了两声,“你呢?我刚才听着,你说你是小学老师啊?”
相水笑道:“你有亲戚需要开小课?”
“没有,都是死了的人了,有亲戚也借不着什么光。我就是有点好奇,你和我平常见到的小学老师不太一样。”他调侃般摸了摸头发,“一般这儿都早秃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