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好久没能这样亲近了,张沣源亲昵的揉揉倩倩的小脑袋。在站起身的一瞬间,发现她的脑袋尖已经和自己的肩膀齐平,才浑然觉得孩子长大了。她小脑袋里那些如同春草般肆意疯长的新奇想法是那样的陌生又不可捉摸。
“其实......”张沣源试探性的开口说道,他也不确定是否能解释清楚自己的处境和想法,不管结果怎样,他自是想要尽力一试的。
“......”倩倩一路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下湿漉漉黑漆漆的地面,一直延伸到祖母阴暗的房间。这条路她之前走了无数遍了。但是今天只觉得格外的陌生,路的尽头不再是那个温暖的居所,而是残忍的死亡和无奈的失去。
她没有听父亲在说什么,此刻也无法集中精神去考虑旁的,她有些厌烦父亲的絮叨,甚至生气他面对祖母生死大事还能如此的冷静。
“父亲离了家去赶考就再也没了音信,看着和父亲一同出去的举子都回来,只不见您的踪迹,祖母先是在门口等,后来跑到了路口,最后又去村口,她就一直在村口那颗老树底下等着,从天明等到日落,一直瞅着远处......后来村里人说,父亲您已经死了......祖母就坐去父亲读书时住的草房,日哭夜哭,最后哭瞎了眼,她......”
“我知道!我知......道”张沣源声音有些颤抖,打断了倩倩的诉说。
“后来赶上大旱,颗粒无收的时候。祖母都不让家人变卖您的文房里的旧书,只说是您还在......她和我说,母子连心,她知道。”说到此处,她突然停下脚步,直直地盯着张沣源,想在张沣源冷峻的脸上找寻着被触动的痕迹,哪怕是一丝一寸。
“世人常说‘生死之外无大事’。但我觉得人更应该‘世事无大小,当作如是观’。”看着倩倩一脸茫然,张沣源很认真的说道“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事情,本就没有所谓的高低之分,身在其中的我们也不能厚此薄彼。面对生死,应该恭敬,面对生活中遇到的各类事情,应该慎重,这样是果然不错的,但也不可过份沉溺,就为一件事就不顾别的了。‘母子连心’,你说的是不错的,你祖母不久于人世了,我想尽一切力、想一切办法把她留下来,留在我们身边,让我能尽孝床前,以弥补多年的缺憾,子欲养儿亲不待的痛处,除了亲历者没有人能懂。但我遍访名医也无法改人寿夭。生灭无常,上天让我亲历这样的遗憾和痛苦,我兹当切身体察,更加珍惜身边能留守的住的。她生,我尽孝床前;她死,我风光下葬。这才是为人、为子之道。”
倩倩听不懂,她在心里默默念着那句“当作如是观。”尽力想去理解父亲的话,可终究还是不能。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往祖母的房间走去。
张沣源一进门,床上的张老太太眼皮微微一颤。想来是听见自家儿子的脚步声了,但一时醒转不过来,眼角已经渗出了泪水。
“娘,阿源回来了。”张沣源走上前去牵住张老太太的手。
张母感受到了手指传来的温度,长长的泪水沿着眼角深深的皱纹蜿蜒垂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阿——源——”
“娘......阿源在呢。”张沣源的肩膀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了起来,他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着母亲枯瘦的手背“阿源听着呢。”
“倩——”她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了,唇齿间气若游丝地吐出一个字。
张沣源的明白自己母亲的苦心,他用袖子蹭掉了眼角的泪水,吸了吸鼻子才转脸对着倩倩柔声道“倩倩,你过来。和奶奶说说话,让她放心。”
张书倩听到父亲的话,怔怔地半晌说不出话,也哭不出眼泪来,她只觉的晚上吃的那些子糕饼在肚子里翻腾,齐齐涌上来被阻塞在喉头。
“快过去呀!”身后的素琴推了一把,倩倩趔趄向前挪了几步,在看到奶奶瘦削凹陷的脸颊时,眼泪先情绪一步涌了出来。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直面死亡,她木讷的站在父亲身后,不错眼地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祖母——同一块风干朽坏的木头,是那样的冰冷陌生。
“奶奶!”倩倩哽咽开口。
屋外的积雪压断了树枝,吱呀一声,张老太太突然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用力攥住了张沣源的手“儿啊——”。
张沣源凑到她脸边“娘?”
但话未说完,她就已经咽了气,只有那双灰败的眼睛还在痴痴地眷恋着人间,满含泪水。
张沣源又唤了几声,张老太太没了回应,他垂着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兀自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在门口点了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后,走进了漫天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