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荡山旁一别之后,在墨潼回返金陵的这近一月时间内,温逐鹿已经先人一步望西而走,到达了这荆蜀交界之地。
而今温逐鹿站在这南津关渡口小楼上,等待着下一趟继续向西的船只。那个茶摊上被温逐鹿称为师叔的斗笠男子依旧跟在他的身边,正将茶碗送入斗笠之中,慢慢饮茶。
“你那叫什么玄机?说文解字吗?你就差把少阴府写在信鸽翅膀上了。”哐啷一声,斗笠人将茶碗搁在案几上,嗤笑道,“把少阴塞进一个词句中就算玄机,怕是找个胡人来都能看得懂。”
温逐鹿嘿嘿一笑,“侄儿不是怕写太含蓄了他墨老二看不懂嘛。何况胡人亦有差异,师叔您老人家行走江湖多年目光如炬自是不成问题,换成其他……”
“得了,现在这时候就少给我吹了!”斗笠人喝止住温逐鹿的马屁,伸手一指,“人在这儿问你呢,少阴府的事情究竟怎么一回事?”
温逐鹿走离栏杆,步入室内,冲着屋中的第三人好声好气地问道:“韩老前辈,您一生醉心于剑术,且容晚辈一问,少阴府的少阴剑诀,您知道多少?”
屋中除开斗笠男子与温逐鹿的第三人玄衣貂裘,白须白发,按剑立于这隔间的出口处,面色不善,正是徐州君韩东莱是也。
温逐鹿与斗笠人并非在此悠闲候船,而是被这不知从哪探知踪迹的韩东莱一人一剑给堵在了这入蜀关口之中。
韩东莱却并不回答温逐鹿故弄玄虚的发问,手只按在那柄在流玉庄中饱餐亡魂的八面厚剑“大潮”之上,微微一拧,压得脚底楼板吱呀作响,整栋小楼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哦不问了不问了,您消消火,消消火,千万别动气!”温逐鹿立马识趣地换上一副老实嘴脸,同时回头朝端坐在一旁的斗笠人呼喊,“师叔!您为什么只是看着啊!说点什么啊!”
斗笠男子稳坐如泰山,腚下如有千斤,朝着温逐鹿一摊手,“我能说什么,身份微妙的是你,何况我又打不过韩东莱。”
帅老头一声冷哼,撤去了大潮上的劲力,这才让小楼不再震颤,“老夫本是听闻你师叔的动静,这才动身出游,不成想还能遇见你这北地小儿,油嘴滑舌的腔调倒和我那徒儿有几分相似,可惜老夫对你可没那耐性。”
“你这小儿在北地身份举重若轻,就算一剑斩了也不怕有人闲话,权且看在你师叔面上留你一命。你自称与潼小子有盟约在身,又是震泽宫又是大玄影侍,有鼻子有眼说得老头子将信将疑,不妨再把这少阴府细细道来,说得通了便不再为难你,但今日若不吐出个所以然来,就留在这南津关当鱼饵吧。”
温逐鹿闻言刚欲侧目偷瞄,便听老人冷声喝道:“少看你师叔,他可保不住你。”
“他说的没错。”斗笠人在温逐鹿身后接话。
“……不是,师叔您到底是哪边的?得嘞韩老前辈,韩老先生,韩爷爷!我说,我说还不成吗!”温逐鹿点头哈腰求爷爷告奶奶,就差一撅屁股给韩东莱行个三拜九叩大礼。
“顺着少阴府,接着说。”韩东莱懒得再与温逐鹿多费口舌,此人天生精明,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更是厉害,还是少让他说废话为好。
“这也是我前一阵子刚探得的消息,若有不准您可别找我秋后算账来。”温逐鹿搓一搓手,言归正传,“少阴府是当今北地八大宗派之一,这实则是大澄立国之后矮子里拔将军的无奈之举。大墨南渡之前,传承数百年的少阴府在北地武林中丝毫不显眼。”
温逐鹿从桌上倒了一杯茶,摆在了朝向韩东莱的方向,“个中原因您老人家应当也清楚,少阴府的剑呀,嘿嘿,不入流。”
韩东莱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少阴府的老祖是谁已不可考,我是不知这老祖开创少阴剑诀的初衷,但这至阳至刚、太阳少阴剑法,祂却偏偏定下了必须由太阴少阳的女子身躯习练的规矩。”
温逐鹿手蘸茶水,在桌上画出一个阴阳鱼图,“道门有刚柔相济,阴阳调和的道理。至阴躯体驾驭至阳剑术,糅合阴阳,未必不能是一招武道妙手,但结果……”
桌面上由茶水绘成的阴阳鱼被温逐鹿拂袖一把抹去,“人躯乃父精母血、阴气阳气相生而成。男也好女也罢,止有阴气阳气多寡之分,便是女子,又岂会有纯阴无阳之人!但有一丝一毫阳气在身,运功时则定会遭到剑气牵引反噬。”
韩东莱神色稍霁,“小子还算有点见识。”
“少阴府的老祖不过空想一场,可少阴剑诀的习练法子却是实打实地传承了下来。”温逐鹿喝了口茶,喘了口气,“数百年里少阴府只收女子为门人,一代又一代的少阴府门人妄图以己之力掌控那几近纯罡纯阳的烈剑术。这与以人饲剑无异,往往只会落得个爆体而亡的下场,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传承快千年的宗门还能够如此不成气候。”
“不过每一代也还是会有那么几十上百个运气好点的家伙活下来,接任她们师长的位置,然后继续传承少阴府的衣钵。”
温逐鹿耸耸肩,“这些人中剑术最精的那几个会被少阴府奉为‘少阴剑侍’,之所以还叫剑侍是因为她们终究先天不足而无力将少阴剑诀练到完满。‘剑侍’说到底也是‘侍’,少阴府真正想要的,是那个数百年间仅有二十年不曾空悬的‘少阴剑君’。”
韩东莱抬起大潮,重新收回腰间,拉过一把椅子缓缓坐下,又指向另一把椅子。
“坐下说吧,北地小子。少阴府的秘辛你能这般和盘托出,老夫且信你一回。”
“多谢老前辈。”温逐鹿拱手朝韩东莱拜谢,这才在那张椅子上落座,此时后背已是一片濡湿。
斗笠男子依旧坐在一旁不发一言。
“‘少阴剑君’需得是少阴剑诀臻于圆满者方能领授的尊衔,这已非苛刻所能形容,仅有躯体当真极阴之人或能截得那一线天机。但极阴之人世所罕见,哪里是说有就有,珍稀程度几可等同于上清赵静礼的‘百感’,故而七百年宗门,止有二百年前大墨开国时的那一位奇才能被真正称得上是‘少阴剑君’。”
温逐鹿坐姿板正,一看便是久居于案前的读书人,“少阴府当代大府主越点星,一剑剑罡便能摧楼,光论力道犹胜以刚猛无匹著称的点将台主人吕温,二十八煞的排名更位居郁孤楼之前。她的少阴剑诀距那化境只差半步之遥,这等人物却也仅有少阴剑侍的封号,全然算不得是少阴剑君。”
“可近日,我却有秘报前来。”温逐鹿微微前倾了身子,声音有些滞涩,“少阴剑君的名号,空悬二百年后,再度有主。而那新晋剑君,就在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