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城,有几百年了,仍然巍然不倒。"
前面领路的老人向觯介绍着王宫。他的左脚跛着,左肩也比右肩低一截。他的衣服极朴素极干净。自打进入王宫,满眼都是衣着华美的宫仆,像他这样的怕是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他是太子衡的大监,衡要他安排觯的起居饮食,此时他们正赶往觯在宫内的住处。
觯听到了他的话却无意附和,他的眼睛随老人一起一落的跛脚起落着,他想到了巫祖的脚,想到了她的眼睛,她的话。
"此行凶险,会有多凶险呢?"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直压在他的心上,但他不敢多想也想不明白。
这宫城的墙太高太厚,也太多了。昨夜,衡让他陪在寝宫。他对侍从讲要让觯给他讲宫外的民生。可一入内殿他便让觯在自己的卧榻上躺下了。
觯很不解,一夜难眠。那龙床太软了,殿内的灯也太亮了。他习惯了茅草马皮的味道,习惯了师父的油灯和窗格上那似有若无的青色月光。那满眼的华灯锦绣让他极不自在。
最难熬的,是衡一夜的"折腾"。他坐在床前的地板上看了整整一夜的书,觯的耳朵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衡均匀的呼吸。他不怕震响的天雷,也不怕狂风呼嚎暴雨肆虐,但他害怕这深不可测的平静。这平静从进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而它在衡的沉默里被无限放大了。
衡太平静了,几乎一动不动,除了翻书、拾取身边的点心,觯惟一能看到的,便是他用牙齿咬碎糕饼时脸颊和嘴唇的蠕动。他的脸上没有欢喜没有哀伤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影读书时不是这样的,他会跟着书简里的文字动,沉默却灵动,甚至笑抑或叹。可眼前的衡似乎已没有了情感,这和他在河边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觯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也根本不了解这座王城。这平静华丽的王城,这气势磅礴的所在,有一种莫名的压抑甚至是诡异。这香氛华美之中,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惨淡凄清,像血色,像残阳,像暮冬里的冷风。
"大监,可否与我讲讲您的脚?"觯的思维又停在了大监的跛脚上,巫祖那青紫肿胀的脚让他心口发紧。
"我因它得福!"大监开口了。
"我脑子笨,进宫二十年不受上官待见,所有的脏活儿累活儿会死人的活儿,都点着我去做。我八岁入宫,和我一般年纪的,不是做了内官,就是领了金豆儿还乡,可我早到了出宫的岁数,却活受似的困在任人踩踏的死圈儿里……"
老头子沉默了,他站定在宫墙边上,不回头也不动。他的头总是低着的,现在也是,即便他已是太子的大监了。
"直到三十二岁,我真的可以离开了,也没有离开!知道为什么吗?"大监终于回头了,他看向了觯。
"太子折了自己的阳寿,保了我半条残命!"大监眉头紧锁,目光像幽深的谭水,冷意蔓延。
觯看着他的眼睛心中一抖,不由地蹙眉看他。
"你!九杯!你要折尽了太子的天寿!"大监的语气里有一种与他形象极不相符的阴狠。
觯急忙揖礼说道:"求大监把话说得明白些!"
"说了又有什么用?!"大监的脸色更不好了,他漠然转身自顾自走了。
觯急忙赶上他,低着头乖乖跟着。
"他一定是累了,太累了!"大监猛然定住,悲叹起来。觯一个没防住一头顶到了大监的腰上。觯急忙跪了下去。
"你该给衡跪下,求他放过他自己!"
大监的怒气一泄而出。但他的话觯是不明白的。即便如此,他还是隐约感觉到自己给衡太子添了乱,而且这乱还有点儿大。
这一路走来,所有见到他们的人都跪伏在地向他行着大礼,这礼仪太沉重了,不该是他这个夜里入宫的孩子该会拥有的。即便是大监,也不该被这样"礼"待的,那些跪伏的身体,似乎是一种嘲笑,更像刀子。他们那超越规制的大礼,反倒是在说:"你根本配不起!"
大监脸色阴沉地看着觯,忽然弯腰抓住了他的领口:"我一辈子只做好人,痛恨恶人!可我现在想做坏人,想杀人!哪怕死人堆满这王宫,我也要换回太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