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梁足有井口粗,散发着檀木香,一只青铜大鼎立在梁木中央,好多书简紧紧实实地码在里面,除了皮绳已朽断,那些竹条都完好无缺。觯小心翼翼地把竹简取出码放在包裹里,只是很多地方已搞不清倒底哪片该连着哪片了,皮绳已很少有能连串一体的了。那些竹片极其薄巧,字迹也如虫蚁般大小。觯看不懂那些字,字形他也从未见过,但他知道影一定会把这些书简学通的,他的书卷功夫几乎堪比天人之力了。
和书卷放在一起的,还有一面小镜子。它精巧华美云纹满布,铜面光滑明亮,觯把它摸在手里,又开始想念巫祖了。她不喜欢长日对镜梳妆,但觯此时满脑子都是她坐在镜子前的样子。
在巫祖面前,他总感觉自己身上哪儿哪儿都紧绷着,像被千丝万缕的金线拴缚着揪扯着,他动弹不得了,哪怕手指头动一动,他都觉得不舒服。这种约束感他从来都不愿反抗,甚至觉得是温热甜美的,这份奇妙的感受让他沉静让他快乐让他幸福着。
坐在鼓楼顶上,觯静静地等着,等着巫鲲,他的心是温软的,就像等一个久已离家的哥哥,他充满期待和欢喜,他要带他去见他所有的亲人,包括巫祖,也包括他自己。巫祖就是觯的家,即便爷娘在世的时候,他也这样觉得。
巫鲲却一直没有回来。觯端坐在楼宇之上,回想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竟慢慢睡着了。
正午的阳光格外白亮,它照射在酣睡的觯身上,已近乎烘烤了。觯抿动着干渴的唇睁开了眼睛,刺目的阳光直射入他的瞳孔,他眯起眼睛,不料汗水竟钻到了眼睛里,刺痛又灼热。他急忙揩去满头满脸的大汗,坐了起来。他摸了摸手边的包裹,确定什么都在,便又向天上望去,他发现自己竟睡至正午了。
远远的,一缕青烟在医馆上方散布开来,觯知道大伙儿已吃过午饭,怕是都准备着要午休了。他急切地四下张望着,想找到巫鲲的影子,却看见医馆的青烟之中,竟有一个黑团静止不动着。
"巫鲲?"觯立刻把包裹紧扎在背上,飞身下落,向那黑团飞驰而去。
渐渐的,那黑团越来越近了,但它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遁逃的样子。觯一跃跳到医馆的屋顶上,放轻了脚步。眼前,那个黑乎乎的家伙仍蜷缩在屋顶上,他身上的血污、衣角的破口、脏乱的长发,清清楚楚地看在了觯的眼里。觯紧了紧身上的包裹,轻轻走到了他的身后。
"鲲!"觯呼唤着他。
巫鲲没有回答,直到觯蹲在他的面前,他都没有动一下。觯用手摸了摸他的肩膀,一股寒气顺手臂而上,一直顶到了觯的心口。觯缩回手,忧心地拨开他脏乱的头发,一张惨白的脸赫然印入了他的眼。
他是俊美的,即便在此刻!可他又是干瘪的,肌肤全无血色,紧贴在颊骨之上。他也是平和的,那干裂的唇角向上挑起,微微地笑着。
他已全无气息。此刻,觯才发现,他是那么瘦小,瘦小的像缩在墙角的小猴子。巫鲲死了,裸露的双脚布满了伤口,双手紧抱在胸前,小鸡爪儿似的紧攥着,团曲的身体就那么一点点,像极了一个害怕的孩子。
"好小一只!好小一只……好小一只吃人的魔啊!"
觯冰凉地呆坐着,他的泪如雨而下。
小院儿里,巫良喜跪坐着,泪水早已盈满了他的双眼,可他的神情却平和沉静,满头披散的银发,掩映着他那苍老的脸,在这正午里,他如苍松映雪般默然挺立着。
"鲲手里有块黑石头,那是冤魂所结。"白虎在觯身后卧了下来。
觯轻轻掰开鲲的手取出石头,纵身跃到巫良喜面前。
巫良喜声音低沉地说道:"我要走了!把我埋在这棵桃树下。"他笑着,平静又安祥。
他的身体里涌出一股白色的光,聚合在了他手中的玉箫上。桃树的枝桠上瞬间卷起层层香风,朵朵粉白的桃花绽放而出,随风轻卷纷飞散落,化作粉嫩的光华,聚在玉箍的墨绿之间,凝成一颗粉色的三角水晶向里深嵌。
"带鲲回谷底,我和他阿娘都在这里了。"巫良喜捧起玉箍与长箫,吐出了最后一点气息:"我们团圆了!"他悠然地闭合双眼,如苍松玉树般静立在艳阳之间。
觯铁杵一般跪到了师父面前。他失去了两位亲人,恍惚中他也分不清,这是相聚还是离别。
白虎在鲲身旁静卧着,它把巫鲲团抱在自己身前,仿佛鲲是它熟睡中的孩子,它将头贴在了巫鲲的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