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觯抬起双手轻抚着巫祖凌乱的长发,他笑了,没有泪了。
大地似乎在沉沉低语,层层烟雾袅袅而起。山巅上浮起一线幽蓝的光,天要亮了。猎杀者的尖叫声刺破了静谧,火光已摇动在丛林的暗影里,一队人马正向他们疾奔而来。
巫祖和干觯相视而笑,他们整理好彼此的衣衫,环抱着向悬崖走去。
晨雾将他们环绕起来,四散弥漫缥缈如幻。马蹄声震地踏响,几个昏黄的光团从他们的发髻上飞掠而过,刀剑碰撞间金鸣铁响一片,战马嘶鸣踏地腾跃,猎杀者的喊杀声震响在了他们的身前耳边……
觯和巫祖挪动着趔趄的脚步泰然向前,心如磐石一般坚定悍然。
忽然,杂乱而惊恐的尖叫声从迷雾中传来,马儿的嘶鸣也如落入潭底的哀怨一点一点沉落不见。大雾吞噬了一切,顷刻间四周一片安然。
巫祖的喘息声伴随着散去的迷雾传入了干觯的耳畔,朝阳的微光渐渐照亮了两个孩子的脸。欣喜伴随着浅浅的泪水浮起在了他们的眼睛里,他们明白了刚刚发生的一切,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大笑着悲泣着。
太阳从山顶攀爬而出,金红的光照亮了山间。两个孩子向下望去,才发现双脚正站立在崖沿山尖,再向前一步他们便粉身碎骨了。
觯扶着巫祖慢慢坐回了崖内,他迅速地解开影和烨的背带,把他们平放在了地上。他们是姬伯的双生儿女,不过刚满四岁便也陷入了这场猎杀里。
巫祖满心悲戚,眼前的小人儿已几近死去!她呼喊着摇晃他们的身体,泪水扑洒在了他们的脸上,又渗入到了他们的眼角嘴边。凛冬的清晨凝冻了一切,两个小冰人儿寂然无息。
觯解开了自己的衣衫,又扒开影的小袄,将他的心口贴向了自己。巫祖也停止了哭泣,她也把烨贴在了自己的胸前。她揉搓着她的小手呼唤着他们的名字,盼望着他们可以醒转。
一轮明月静静地悬挂在西天之上,它似乎累了,又似乎在笑着。
"日月一体,晖映并起!"
干觯惊叫了一声!他的心剧烈跳动,一股神圣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涌动起来。
"我们等到了!我们——等到了!"巫祖激动地大喊着,眼里溢满了庄严的泪水……
"天地为炉,铸尔疆垣。万物为祭,铸尔莫干。"
元日元时出生的这四个孩子,曾被楚王视为神迹,他四处寻找童男童女,认定纯元之体可为他铸就世间最强大的兵器。巫祖和干觯是他最虔诚的献祭,觯是他最好的铸剑师干将的独子,而巫祖则是他首巫的独女。他不顾苍生臣民的血泪呼嚎,肆行无忌……
此刻,他的这些纯元之子们正坐在这里,坐在这悬崖边上,等待着做上天的祭礼……
影突然干咳了一声,一个冰凉的气团直扑到了觯的脖颈里。他的呼吸起伏着,渐渐平稳均匀。烨的眼睛不知何时也已睁开,它们瞪得大大的却空洞无光。两行冰泪从烨的眼睛里蠕动了出来,小冰锥一样滴落了下去。她的目光逐渐凝聚,又左顾右盼,"哇——"的一声她哭了出来。
巫祖和干觯喜极而泣,紧紧地将他俩团抱在了一起,阳光落在他们的身上,温热蔓延开来。崖底的深谷回荡着他们的欢笑与悲泣,几声野兽的怒吼传来,似乎在回应着他们的悲喜。
这山谷在万仞悬崖之下深而无底。它像一只硕大无比的碗向四野延展开去,似乎正执拗地向长天祈求着什么似的,它时不时发出悠长的叹息。
风声呜咽如山鬼的低吟呓语,怪戾的鸟鸣尖利的直叫人毛骨悚立。谷底苍黄一色,似有浮云流动其间。日月各居东西,光辉融映于一体,青冥长天不着丝缕微云,只余下了黛色的水晶蓝。大地封冻积雪点点,黄玉般的丛草冬树绣缀着苍黑的土地,而深谷却血盆大口一般仿佛要把这一切吞咽。
这是一片死亡之谷,跳下去,只能是肝脑碎裂。
干觯看向沉默的巫祖,她的小脏脸此时却像西方的明月沉静柔暖。他把影和烨排放在崖边静静地坐着,就那样坐着,两个八岁的孩子夹着两个更小的孩子,安静的像枝头默然的麻雀。
"这里,岂不是死地?"
觯搂住影小小的肩膀,似乎想提醒巫祖什么,却在心底泛起了一丝温软。
"鬼谷。"
巫祖的回答平和的像没有一丝风的苍天,缥渺而深幽无边。
"灵台天地,日月为炬。皎皎纯元,泣歌而祭。"
祝祷声在巫祖的唇边响起,金红的晨光照亮了她,她正熠熠闪动光华,一股浩然之气澎湃在了她的眉宇之间。
影和烨将小手紧握在了一起,寒风萧瑟,他们却像陨落而至的星辰凝聚了霞光无限。
"我们不怕!"
影牵起烨的小手,挺着胸脯站定在了崖边,泰然如小小的山尖。
"剑必归鞘!"
觯一字一顿地吟念着爷娘的遗言,他并不全然明白他们的深意,但面对深谷他已决绝。
"四合四分,剑必归鞘!"
觯向深谷呐喊。晨光之下,他站成了高峰山岳,坚定坦然。
他们的身后是战乱纷扰的城疆四野,亡殁的族裔、扑火的亲人,都只为了他们这四个站立在悬崖之上的孩子。
干觯,巫祖,姬影,姬烨,这四个被称为纯元的孩子,此刻站在了鬼谷之前。他们互相整理着衣衫,深深亲吻彼此的额面,蜉蝣般幼小,又似鲲鹏般强悍。
"我们要紧紧地在一起,死生一体,直到永远!"
干觯和巫祖把影和烨贴搂在胸前,四人紧扣环抱闭合了双眼。星辰悄然隐匿,日月同辉于青天,天地此刻静默慨然。
灵台天地,日月为炬,皎皎纯元,泣歌而祭。
四个孩子团团紧抱纵身一跃,如陨落的星辰一般向深谷深深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