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六月,火伞高张,湖心亭中气氛却如雪窖冰天。
先前的父慈子孝的和乐画面?,在皇帝抬眸,正色审视容淖的顷刻间,荡然无存。
——这个由?他?选中,亲自培养长大的女儿。他在她身?上花费的心力,并不逊于可承宗器的皇子们。
她也?足够争气,聪慧机灵,胆大心细,在他为她设计的前路上畅通无阻,从未让他?失望。
可有时候,她的胆子未免大过头了。
“小六。”皇帝转动?玉扳指,唇角深纹略耷,面?上没?有一个正常父亲听闻女儿被人嫌弃后的愤怒,只有一脸的高深莫测,他?沉吟道?,“策棱与恭格喇布坦为四阿哥伴读,是在上书房,朕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连君王自称都出?来了。
容淖听懂皇帝言中暗藏不悦,大有维护之意,仍旧不惊不慌,大胆问?道?,“阿玛不信我?觉得是我昨日没?看上他?二人,遂打算中途撂挑子不干了?”
皇帝不置可否,沉声?说起,“这十一年里,但凡你的生辰与大小年节,策棱兄弟从不敢忘,皆是重礼相赠,他?们府上大半家底都堆在你明德堂的小库房中。以?你之言,难道?他?们多年来的对你的牵挂、对大清的恭敬都是装出?来的?”
“重礼。”容淖漫不经心答道?,慢悠悠掰手指数起来,“阿玛说的可是那些个头能赶上我腿粗的金如意、玉如意、金镶玉如意、玉镶金如意、玛瑙如意……嗯,确实极为厚重,重到只能拿来占库房,免得摆在座旁压塌扶把,悬在壁上扯垮房梁。”
一只手数不完,容淖又换另了一只手,“哦,好像还?有珐琅如意,翡翠如……”
皇帝认定近来自己对容淖疏于管教,纵得她不甚规矩,本来意欲借机敲打她几?句,免得筹谋十多年的深远之计,因她一着意气,满盘皆输。
可当听闻这一水儿的‘如意重礼’,皇帝一时竟莫名觉得底气不足,见容淖有把另外一只手也?数完的架势,赶紧打断。
“行啦,行啦,礼重情意重。你看不上他?们送的粗狂物件,自去阿玛的私库里挑精细有趣的奇珍。等日后你出?降漠北,凡入你眼的,阿玛全?部赠予你做陪嫁。不过……”
皇帝话锋一转,慈父面?目倏然被莫测阴鸷浸透,目若鹰隼,紧紧锁住容淖,“阿玛不想再见你如方才这般,出?言行事?毫无分寸!”
“不管你是真瞧不上策棱兄弟的人,还?是因幼时遭遇对他?们耿耿于怀。就算你能施手段毁他?二人前途,让他?们无缘尚主,又能如何?你的归属,终在漠北。”
皇帝言语间,冷静得近乎无情,“偌大的漠北蒙古,并非只有他?策棱这一支是“黄金家族”嫡脉,你可以?嫁给任何人。十多年的谋划,漠北于朕,势在必得,不会因任何人更改。”
“容淖,你是朕的女儿,更是大清的公主。但朕并非只有你一个女儿,大清也?并非只有你一位公主。莫要忘了,你四姐前几?年已出?降到漠北。朕希望她的存在只是为你探路,而非有朝一日取代朕亲手栽培长大的你。”
皇帝睥睨而视,气势凛人。
容淖淡静分茶,唇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虽身?单力薄却?韧如风柳,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
皇帝见状,怒极之下,竟冷静了下来,恍然间忆起当年选中她时的场景。微不可察一叹,语气缓和。
“话不过三。小六,阿玛今日第二次提醒你,莫行傻事?。比之嫁给那些半途选中的漠北王族和亲,费尽心思去琢磨应该如何掌控他?们,知根知底且只能倚靠大清翻身?的策棱兄弟才是最好选择。”
“旁的不论,光凭明里暗里拦着他?们十一年不许见你这一步棋,你对上他?们,已占尽上风!”
容淖把犹散茶烟的公道?杯放回原处,淡淡抿了茶,御用的大红袍活、甘、清、香俱全?,岩韵明显,缓缓入口,连人说话的强调都净清明了,容淖诚恳朝皇帝颔首。
“多谢阿玛费心提点,小六受教了。但是小六尚有一问?,百思不解多年,不知可否请阿玛解惑?”
皇帝见她心悦诚服不似假装,紧蹙的剑眉暗自松快几?分,“你说。”
容淖弯唇粲然一笑,双目却?如枯井无波,一字一顿道?,“敢问?阿玛,一双傀儡,如何分出?上下风?”
不管是她,还?是她将来从策棱兄弟中二选一挑出?来的额驸,都是傀儡。
都是受皇帝操纵,来日为大清吞噬漠北蒙古的傀儡。
——多年前,蒙古草原主要分为漠南、漠西和漠北三大版图。
漠南蒙古以?科尔沁部为首,是大清最忠实的盟友与拥趸;
漠西蒙古以?准噶尔部噶尔丹为首,野心昭著,一心想整合蒙古各部,挥师入关,取大清而代之;
唯独策棱兄弟的故地,漠北喀尔喀蒙古情况特殊。
漠北由?土谢图部,札萨克图部、车臣部,三部鼎立共掌。
漠北喀尔喀虽在大清入关前,便遣使来朝,奉九白之贡,但只为交好,并不依附大清。一直在漠西、大清、沙俄三方势力中持中立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