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伤了?
去年送酒回来叫人给?了,他先人,不要脸,还给跑了,这胳膊好了也没劲了。老宋眼睛往那些塑料桶看了看:没车,做好的这些也送不了了。
你看,这是个啥事么,咋还有这样人么。
不说了,不做就歇下,振锋,你要方便带一桶下垣丘给你丈人捎上,可怜人,叫他给老秦分些。
老冯看了宋振锋一眼,他正在推着塑料桶,试试分量。
啤酒瓶塞个玉米芯,里面是宋三民的酒。推脱不了只好拿着,人家还坚决不要钱,说是让没了就来灌,不来是见外,那就给他送去。晌午的热浪上来,宋振锋觉得不能耽搁了,说是该回去了。
是这,咱到镇上吃点啥,我再买点啥,你回,不用送我。
行,镇上臊子面一直可以。
从宋家庄到离宫镇没多远,从坡上下去大约几里地插到了坳里的公路上,加油站、汽修厂、饭馆、农贸市场,路过的车辆虽多,但没多少会停在这儿。不逢集,镇上正常的萧条着,连面馆里的人都打不起精神。苍蝇也被懈怠影响,趴在各处不爱飞。两人进去一看,多少有些后悔。这样的馆子能好吃到哪里去,不过里面的人已经苶呆呆起来看着他们。碗干不干净不好说,面确实筋道,沥干拌上素臊子,那几两吃下去真还有些意犹未尽。
师傅,你这面美哦。宋振锋又剥了瓣蒜,亏了嘴一般狼吞虎咽。他们没有得到回应,只见托着几根黄瓜的盘子放在了眼前。没点这个,他们抬头看着此人。乡镇的妇女到了中年以后那种随意几乎放弃了性别,她更是,满身随意组合起来的邋遢相当率性,比如该白的围裙上油渍麻花,头发白得很像是揉面时挠了挠头,还有那T恤,里面不再需要胸罩。
咋,不认得?
认得,叫不上来了,一级的,你家打虎寨的,对不对?宋振锋站起来,拿起个黄瓜咔嚓咬了一口,看着女人在记忆里翻检着名字。老冯也拿起一根黄瓜咬了一口:同学啊。
那女人轻轻一捶宋振锋的胸口,把他按在凳子上:你还能记得我家?唉。
除了黄瓜,那女人又洗了几个西红柿拿过来,说是后头地里长的,不打药。宋振锋还没说出人家的名字,几个鸡蛋炒了又端上来,问:振锋,老先生喝酒不?啤酒也有。
哦,冯老师你看……
不了不了。
这是我城中的老师,冯校长,你叫啥来着,真是把我急的啊。
冯老师,你看还要些啥我给再弄,嫑客气,振锋,多年了,记不得名字就记不得,记得打虎寨,说明咱还有交情。
没人来吃饭,风扇转着,硬打开的啤酒宋振锋因为要开车不敢喝,老冯只好端起来意思意思。这女人叫刘桂枝,宋振锋小学的同学,嫁到镇上来,丈夫饭馆开的好好要去跑车,跑着跑着不回来了。娃也是,学习好,学着学着学到美国去了。
哎,女子,你娃是不是成吉祥?
是么,一说都知道。
那可是咱垣中的招牌,霍普金斯大学,学得好啊。宋振锋看了老冯一眼,眼睛里现出惊异。
唉,顶啥用么,多年不见了,光说叫我去呢,咱到美国死去啊。
你看你说的啥么,好就是好,没文化,光胡说呢。
咋,我就这了,娃有娃的日子,我在咱镇上习惯了,哎,你咋跑镇上吃饭呢,这离你家才多远啊。
家里老人都不在了。
唉,你看,不说了。
冯老师退了,爱住到村里,在我家了,这到镇上买些东西。
宋家庄怕是也没多少人了,冯老师,城里多好,你也是。刘桂芝说话很直,听起来口气生硬,老冯倒觉得很亲切。城里人的客气里,有更复杂的距离感。
怎么也该走了,宋振锋不想再耽误。刘桂芝说自己也没啥事,看冯老师需要啥她帮忙置办。事实上还真得她帮忙,老冯想买几只鸡雏,再弄些种子,黄瓜西红柿豆角,都想种一些。此言一出的结果,就是刘桂枝大包大揽,坚决让他们先走,给车上装上没打药的菜:走,有我呢,冯老师,这两天我去给你弄好。
实在没办法,想先给点钱都没机会。这女人强横的把他们撵上车,看着往远处开,也没离开公路。宋振锋一身汗,看看老冯:这从小性子就烈,人是个好人。
典型咱这儿的人,能干,泼辣,看起来也不容易。
人家可养下个好娃么,不过你可培养起三个啊冯老师。
嗨嗨,菜你拿回去,我一个人搁坏了。
塬上的热风滚过,宋振锋的车留下一溜尘烟。老冯坚决要走一段回宋家庄,说是手里也没啥沉重,以后这路还走的多。他在树下站定,望了望目力所及的村庄。这边是宋家庄,那,肯定是打虎寨了。此刻,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正式前往一个归宿,心甘情愿的不愿改变方向。走了那么多年轻人,地也没有群斗荒败,玉米豆子西瓜,为什么没棉花。更远处的果园出现在塬上没几年,他吃过这里长的苹果,比兴寿平原品相好,卖得也贵。老冯想起现任县长说想搞一个万亩果树基地,因为到处都有万亩什么什么的,得跟上。老冯觉得如果这里全是果树的话,宋家庄和打虎寨会成为森林里的村庄,只不知得多少年会那样。
烈日向西之后,热力更甚。路上只他一个人,可以清静到随意想象。早先回冯峪河,下了大路要往山下去,远远望见窑洞和房上的石板或者枯草,没有城里的青砖灰瓦。到镇上去上学,一星期回一次,那种见过世面的感觉让他从心里渐渐远离了村子的荒败。自然而然的,不是厌弃,一看到便有些泄气。现在想起来,当初念书的动力或者就是想要远离,对大水淹没村庄的感受是模糊的。老冯觉得自己应该是认同的,为那么大的水面,为被宣称的造福于民,没有眷恋作为故乡存在的小破村子。现在,自己漫步而去的午后,汗流浃背所归去的,是一个陌生的村庄,以故乡的名义被没有故乡的人寄居。他努力寻找自己画的那个圆的终点,确信已经不再期待什么。不过老冯汗流浃背的时候想,那为什么还需要这样的形式,以陌生的村庄为故乡,造就虚幻的时候这些心思的意义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