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有啥意思,一个人多好。贾伟亮听了心里说你懂个锤子,锤子没用就不是锤子了?他的眼神一定是带着恶意的,自己的脸上有点儿烧。
到这年龄都得结婚,各找各的人。
那你咋不结?一个人多好,一结婚,人都不是人了。
你,唉。这话让贾伟亮心里被狠狠扎了一下,火往上撞。于同福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也看不出师兄的尴尬:说是为我好,呵呵。
于同福笑得很凄凉,贾伟亮觉得他现在跟自己一样可怜。话云遮雾罩,他们一个明白一个糊涂的继续说下去,没有目的的很快就把一瓶酒喝完了,于同福已经失控:再来一瓶。
回吧,你这才结婚。
都……就我一个人。
吵架了?
不说了。于同福捧着自己的脸坐在凳子上,看着街上被吹起来的塑料袋,眼里的空洞无助是不会被表达的焦躁。贾伟亮可能也是这样的表情,看着别人一双一对的,今夜应该都很快乐,此刻杨文艺会孤坐灯前,不知道哪天才算一站的无法收束心绪。而真实的此刻,老杨家里正在打牌,于春花是提着水果去找杨文艺的。
要是知道于同福的落下的毛病,老于绝不会大操大办的弄得现在这么难堪。可倒好,现在自己的为难没处说去,成了欺骗一样的把戏。事已经这样,他说啥也没人信,老杨肯定觉得为还人情搭上了闺女。这简直是结仇。杨文艺回娘家的时候没说什么,不过人家一个大姑娘能刚进门就给你守活寡?于春花明白,父亲更叹息自己家这一支要绝,她天天劝父亲,平常看不顺眼的宋振锋,这几天干脆见了就怼,弄得宋振锋一肚子火发作不了。班里站在水渠边反省的学生格外多。大家心烦意乱,谁也不敢责备于同福一句。
一群人在荒野里走,倾盆大雨之下无处躲藏,谁也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他们还不知道贾伟亮一直暗暗的同行在他们身边,更迫切的要追上失魂落魄的杨文艺。所以他此刻扶着于同福只是个理由。第二瓶酒没喝多少便咽不下去了,贾伟亮搀着晃晃悠悠的于同福,拦了辆三轮把他扶上去。到于家街口的时候,于同福不让开了:回夜市,继续喝。
回吧,明儿再说。贾伟亮有些心烦,本来想赶紧打发他回家,没成想于同福自顾自的走了。一个喝醉的同事,为了安全也该看着他进家。不过他却走过自家门户,继续往前,越走越让贾伟亮觉得这是自己想去的地方——于同福往老杨家里去。贾伟亮跟着,“不放心”的是怕于同福改了主意。那几下捶门,是真用力啊,估计一个单元都听得清楚清楚。杨文艺开门时一脸惊异,那是因为贾伟亮的突然出现,而于同福不敢看她,进去直接窝在沙发上,把屋里的人都惊着了。不过他们当着贾伟亮的面也不能说什么。老杨的老伴儿先缓过来,赶忙给他们倒水,于春花问贾伟亮这怎么回事——没话找话——杨文艺坐在那儿看着于同福,老杨没忍住,推倒自己的麻将进屋里去,失手把门摔得老响。
上一次见杨文艺隔了没多久,是贾伟亮从他们新房的床上醒来,她眼睛里的幽怨与爱惜,多亏了昏昏沉沉才感觉不到撕心裂肺。没多少天,杨文艺还是那么看着他,明白无误的掩饰着兴奋,邪恶的欲火把眼神儿灼的滚烫。贾伟亮赶忙把头转到一旁,心里有鬼,总有无法掩饰的慌张,怕欲盖弥彰的蠢笨力所不逮。可就是这一眼,让于春花暗自惊心。她看进去了,不能确定但显然不是多心。事到这一步,自家眼前的缭乱是最难受的。于同福要是好不了,不能怪杨文艺,只能忍着,钝刀割肉般的慢慢了断。于春花的性情决定了认知,她以过来人的知觉,为荒唐找了许多理由对抗自己猜疑后的骇然,和来不及发作的愤恨。贾伟亮浑然不觉自己的笨拙,以为和杨文艺之间的事命中注定,波折之后终归有个定数。杨文艺是坦然的,恨不能扑上去把贾伟亮摁在地上,压倒一片不存在的野草,身体里有煮沸的腥膻已然滚烫。她有些受不了仍将继续的等待,看于春花的那一眼满是刻薄。
老杨想到自己看回娘家来的女儿还觉得高兴呢,还说回来好,娃走了都觉得房子大了。这是实话。接下来的慌乱就难以掩饰。杨文艺直奔主题,当着父母的面说的很直接,“他不行,就没行过”,一直在治,说“以为”已经治好了,那让他接着治吧,天天那么在一块儿腌心的要命,会发疯,想自杀。老杨听不下去,浑身栗抖,一句话也接不上来,勉强撑着让老伴儿包饺子:文艺爱吃韭菜。
他像是轻松的转悠着,一个人在太阳地里汗流浃背的走,不断跟人打招呼。老杨机械似的一直走着,所以回到家里又累又饿。饺子端上来,他强努着吃了几个,得笑着吃,像过去一样,三个人安静的忍受着过去喜爱的吃食。女儿慢慢长成女人,他们继续衰老,忽然这么一天,一个趔趄,一跤跌下去像是会要命。那以后的老杨,知道自己曾经有意思的事里的无聊,所以贾伟亮说要出去修车的时候,老杨正在出神:该去就去吧。
还得是自己家人,知根知底儿的卧底,贾伟亮拍着侄儿老杨的肩膀,挑了个大拇指。这个老杨笑了笑,先把一张图纸递了过来。贾伟亮看了看,又把图还给他,这时老白骑着自行车进了修理厂。
你胆儿可以啊。老白剜了老杨一眼,话是说给贾伟亮的。
师父,就得你去,小于现在去谁放心啊。
你懂啥啊,我来就是跟你说,把小于叫上跟你去。老白又立眉瞪了老杨一眼:你啊,确实不懂事儿,这点儿事儿都整不明白。
老白骑车走了,把贾伟亮和老杨尴在吊车边上。他俩没吭声,又不傻,马上品出老白的意思。老江湖了,他肯定觉得小于正在难处,为了保密冷落了他,于情不合。老白让带上小于,是多了一层保险——再说那么多眼睛盯着,老杨的女婿是个护身符。没问题大家谁也不亏欠谁,有问题了他家脱不了干系。贾伟亮明白了,既然自己要硬上,带上小于也无所谓,不过多了留心眼儿的泼烦。这样的冒险,不是师父这个年纪的该有的兴趣了,他理解老白厌倦这因为贪婪的偷偷摸摸。
工地上的于同福汗流浃背,手套乌黑油腻,依旧是如常的沉默寡言。饭桌上的他又与往日不同,那种木讷里有溢于言表的无力感。贾伟亮习惯了他这样以后,越来越不想再去共情他的难心。谁的疼让谁受着吧。没多久,杨文艺搬回于家时,老杨想不通这可是为啥。想了再想,干脆不问。女婿要能好了,一天云彩就散了。他不知道那是贾伟亮的主意——住在娘家出入多有不便,跟没过门时一样;回于家,现在谁也不敢多问她哪怕一句。他们又像是以前了,时光倒转了一般,不止在塬边的草地上翻滚撕咬,还可以越走越远,眷恋各种天光下的凉风或者骄阳。有时会下雨,他们不为所动,哪怕打雷了,宁愿被劈了也不肯慢下来。不过他们始终不觉得野合对于别人的奢侈,认为这是属于他们天经地义的机缘。
因为那一眼,于春花的心烦意乱一直没散。她感觉到——并且介乎确信——杨文艺和贾伟亮的淫邪,可跟谁也讲说不起。作为一个过来人,自己昏聩到被生理所左右,她知道自己的愤恨或者是向往。闭上眼睛,想着属于小伙子的健硕让她脸红。觉得自己失心疯一样的罪恶感中,关于人本身的思量持续让她烦躁和郁闷。而想那时的那事和眼前自家吃的哑巴亏,都足以让人癫狂。
她依旧生活在无着的苦难里,那戛然而止的奇遇中,所发生的一切只是耻辱。于春花回想自己和老冯存在于意识里的龌龊,忍不住联系自己假想中的杨文艺和贾伟亮,只是人家正当旺盛的年纪,动作起来该是怎样的地动山摇。于春花脸红了,暴怒得把衣服砸进盆里,宋振锋只看了一眼,便拧身出门去了。
活儿干多了,经验越来越丰富。老杨心知肚明,只得承认自己的侄儿厉害,愣是在自己眼皮底下把这台吊车用成自己家的一样。自己这衰相无法出离,就随他去吧。每次他给多少自己拿多少。钱,现在真没什么意思了。过去他怕担责任,现在是懒得多说。贾伟亮算是有分寸,冒险的事儿应该不敢,感觉有时弄得侄儿还有些搓火,想来他也不敢怎样。他们都还有以后,需要挣钱,好好攒着,等待那不知何时到来的理想中的以后。而老杨觉得自己没有了,连阻挡别人的愿望也渐渐消失。贾伟亮心安理得的干着看似反常的事情,时间久了,吊车和杨文艺像自己世界的全部,只有用的时候志得意满,空落落的时候越来越少。杨文艺说怀上的时候,他甚至不慌张,有种顺理成章的满意,不过还是说:打不打,你看,我都行。
杨文艺经受另一种疼的时候,并没有那么伤心,只是有些心疼自己,反过来安慰着贾伟亮:以后要算准日子,平常要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