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接近尾声,越可能是某个阶段的开始。怕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就是主任老杨也不行。
太阳往西去,于同福熟练的把一根人字梁用钢丝绳揽好,挂在吊钩上。他会特意勒一勒,跟每次一样,虽然没有表示,有把握。一招手,贾伟亮操作着慢慢起吊,一点点调整角度,尽量不让几吨重的东西摆动。每次吊这么大的构件时,要等举升到位,吊钩慢慢往下落位,校正后悬着吃上力,上面的工人便开始铆定焊接,然后才能脱钩把吊臂收起来,按说没有难度。动作重复了几十遍,这次应该一切正常。直到钢梁快升到三楼以上的高度,谁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于同福注目着钢梁的走向,太阳在西边刺眼,他举手打着凉棚,还不能让油腻的手套碰到安全帽。就在他觉得差不多到位的时候,略低下头,所有人听到一种金属崩裂的钢音儿。那清脆被四周的静谧衬托为轻巧,先天的恐怖不给人余地。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本能的往任意一边跑,什么也顾不得。后来记得,是贾伟亮凄厉的嚎叫:跑!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没有丝毫感觉,像睡在往垣丘去的夜车里。那一觉也没多久,睡得踏实,感觉能把一阵子的疲劳都歇好。于同福想醒来的时候,用力也不得法,怎么也醒不来。直到觉得好似钢针在他的腰上点刺着,再也不能沉睡,咬着牙出声儿表达那种疼痛。他艰难的寻找出口,终于睁开眼,周围雪亮又刺目的光压制了视线。来苏水浓烈的味道很呛人,不过他高兴,由衷想笑出声儿。一咧嘴,那疼痛又让他必须咬紧牙关。
没有人敢告诉他这是死里逃生,而于同福明白自己悬悬被砸死。那种幸运让他有想说话的愿望,不知怎么表达。还睁不开眼睛的时候他有一瞬间想哭,天生的性格没让眼泪流下来。那时,多么像自己被篮子吊出枯井的时候。生死薄上无老幼,彼时的少年,刚刚虎口脱险。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被别人看着的尴尬,有些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貌醒来。
钢丝绳是很多股细钢丝以次第叠加所拧成的,绷开时也是一丝一丝的崩断散开,按照应有的顺序挣脱巨大的重量,以小博大,产生让人们魂飞魄散的钢铁撞击。人字梁并没有直接落地,一端还被吊钩维系,一端就甩到工棚的上面。吊车后部被惯性撅起又重重落在地上,扽得差点翻过去,激起一片尘烟,工棚瞬间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帆布。人们眼看着于同福跑到下面去以后刚好被埋上。贾伟亮在吊车上小小的操作舱里登时木了,浑身湿透,一片空白。老杨一屁股坐在地上——挣钱是小,摊上人命就什么也别指望了——不仅是他,还有他叔。
现场有清醒的人马上跑过去,割开工棚的帆布,开始找人。有不慌的,看见昏迷的于同福被抬出来,放到卡车上赶紧往垣丘开,同时把苶呆呆的贾伟亮拽上车。一路上,他不敢看紧闭双眼的于同福,腿软,又坐不下去,只想尿出来,又没尿。下到沟底那座桥上,要继续爬坡。那时天还没有黑实,他隐约看到底下的巨石如同一个个凝立的浪头掀起为一片,往远处的黑夜滚滚而去,感觉上,是满沟的坟包。
病房里每个人都看着那么窝囊,脸上没个人色儿。于同福虽然已经醒了,还不能动,等着检查结果。他感受着众人的灰头土脸,没办法只好开腔:我没事。
两个老杨听了都身不由己跌在旁边的病床上;老于擦擦汗,紧皱眉头,缓了一下,没忘了过去拍拍主任老杨的肩膀;于春花和宋振锋站在那里,见贾伟亮进来,对视了一下马上低下了头。他丧气至极,可这是第一次看见于同福高兴的样子,甚至有些异样的招呼他:伟亮,我没事,你没事吧?
没听过他如此的语气,贾伟亮觉得有些腿软,还没从之前的场景中出离。老杨过来刚想开口,他侄儿赶紧过来拦住:不是不是,不是小贾,绳断了,先不说,人没事啥我都认。
老杨死灰着脸看看贾伟亮,甩开侄儿的手扭头走了。贾伟亮像站在油锅上,莫名其妙对宋振锋说:宋老师,你看这。
于春花对父亲说:要叫厂里知道,这他妈算弄啥么。
只于同福的母亲毫不掩饰的阴沉着脸,跟不认识似的看着儿子,嘴里念叨着像是说给自己的话。没有怨念吧,却擦着眼泪。病床旁的小柜上什么也没有,贾伟亮觉得至少应该像旁边床一样,摆上几个罐头。他不断的想着摩托,越来越觉得也许只能是想想。至于和杨文艺,他把老杨的表情理解成厌恶。能怨谁呢。
不过当事的人们全没想到,只隔了两个晚上,贾伟亮竟又站能在吊车前面了。
老白在工地上转了一圈,面无表情。工地上的人看老杨如跟班儿一样跟着,不由得也高看这老汉。老白肯定这事不能怪年轻人,人的贪心没办法,该怪更贪心而主事的叔侄。不过现场看起来无疑是个意外,吊车摆位动作没问题,钢丝绳可不是贾伟亮该操心的。那是于同福倒霉——哪个起重工会一寸一寸检查扎手油腻的钢丝绳呢,可差点殁了的是他,说自作自受不合适,只是意外。
钢梁和工棚拾掇利索了,老白来是平事的——接着干,还得抓紧,才能表明没出过事,必须得快。
他跟老杨没多说话,让贾伟亮上车,开始吊。这会儿的贾伟亮还懵着呢,直愣愣的看着师父,觉得老汉是在耍弄他,或者此事里有什么蹊跷自己还没明白。早上他跟着老白来,以为就是把车开回厂,尽可能悄悄地。这伤了一个躺在医院里不知道怎样了,接着干?是要钱还是要命?该不是个圈套吧。老白看着他,戴上一双已经洗不干净的旧手套:这不是好好的么,你不开谁开?
车不对劲。贾伟亮的汗下来了。
行了,不是你问题你慌啥,赶紧,整,我挂绳了。老白径自过去挂好了钢梁,拽着钢丝绳,等着贾伟亮上去操作。还是要接着把悬在空中的钢梁放上去,房顶上的十几顶红色安全帽格外刺眼。已经重新校正过的钢铁构件,青灰色的漆肯定是新喷过,冷冷的一动不动。
那么多人看着,老杨脸上的笑容肿胀呆滞,慌乱的看着老白。本来说好的,老白来是开吊车的,可这会儿他又让这小贾上。看着贾伟亮上操作舱的时候明显有点发抖,老白也不说什么,就等着。贾伟亮想到于同福总不言声的静默,那躲闪也迟疑了一拍。他活着,没死。贾伟亮还是推下了操纵杆,引擎一嘶吼起来,什么都正常了。他看见老白在下面看着他,隔着玻璃上的污渍,那个位置本来站的应该是于同福。想到这儿他不由得顿了一下,下面一惊,只老白毫不介意的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看着工地又活泛起来,老杨不管脏不脏了,坐在一袋水泥上点着烟,一口也嘬不动。
于同福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医生说看片子筋骨没伤到,也就当时撞晕了。没等离宫镇的活儿干完他就出院回家了,老杨交代,歇多长时间都行。父亲也嘱咐跟谁也不要谝这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连腰上那种酸疼都觉不出了,于同福回到日常,依旧不怎么说话,就是见了贾伟亮,跟过去每天上班时一样不打招呼。贾伟亮本来准备好的歉意,被如常的相处拒斥,再出不了口,忐忑在心里慢慢浅了。他们像是没去过离宫镇,表面上也看不出人们知不知道他们出过事,只去“大修”,估计没人信。看着老白拎着暖瓶去打水,贾伟亮弹起来追上去,而老白说:你拾掇车去吧,我自己打。
虚惊一场,好在活儿干的没问题。主任老杨可算是能睡着觉了,侄儿老杨的钱也拿来了。那天,叔侄俩喝了顿酒,谁也没往活儿上说一句。侄儿老杨喝到最后还哭了,抽抽搭搭的,把杨文艺和她妈弄得怪尴尬。他们听着他一直在说多不容易,便不断安慰他:都不容易。
国柱,比过去你这日子强得不像啥了,差不多行了,你看,挣多大钱担多少沉重,这回……算了,往后千万要再小心啊。
就是就是,多亏老于叔没计较,搁谁还不好好拾掇我啊。侄儿老杨眼泪没擦净,额上的汗下来了。事情过去了,成破厉害都知道,回到能挣钱的日常,钱继续给人挖坑。就是现在决定以后再不弄了,事到临头,怕也身不由己。
辛苦了,心里不要有疙瘩,这以后更要记住,细心,安全。贾伟亮头一次坐在老杨办公桌前,看着推过来厚厚一个信封,赶紧揣起来。他知道,于同福的那份肯定要多,多多少都应该:杨叔,我记住了,以后不管咋说安全是最要紧的。
就是,行,就这。老杨这是让他走。贾伟亮出门的时候,老白刚好进来。看来今天是个分钱的日子。
人没事,车正常,又有钱了,贾伟亮想马上去找杨文艺。他琢磨先问问杨文艺再买摩托,以此为由故技重施,提着烟酒到老杨家里的时候,破天荒的没见到老两口,只杨文艺一个人。她倚着门框:你来一次成本不低啊,所以这一阵子就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