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早知道是这样,有心说些什么,可也只能算了。老杨想让谁去是给谁机会。不过这机会绝不是老杨的仁慈,或者公道。小贾手艺没的说,关键是有胆,最要紧是贪财,老辈儿里论起来跟老杨没私交。这样好用,可以恩威并施。有些事能拿捏的住。老白知道有些事自己一个工人哪儿能管,况且好事本身不全是好,自己也得顺着。他不想让贾伟亮有什么麻烦,有些话没法跟他说,也不能跟老贾说清楚。几十年的边缘,有心得,管蛋用。
满心欢喜的去,志得意满的回,贾伟亮那天一上班,迎着几双显然因为嫉妒成不自然了的目光,开始继续擦那台小吊车。从现在开始,他可以是司机,自己开出去干活。摸着冰凉斑驳的车身——多亏杨主任,知人善任,人家公道啊。家里人觉得是好事,只贾伟华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说的话倒有些不提气:自己多长心眼儿。
你啥意思?
第一是安全;第二,公家车要出去出了事你知道啥后果不?贾伟华眯缝着眼看着兄弟。他看着他从光屁股穿上衣服开始蠕动,一举一动的表里,当哥的自觉了解这个一直毛糙的兄弟。不过自己也是从没脑子的时候过来的,知道脸上的粉刺里有多大火气,谁的话都难入耳,不过是点到为止。这次,贾伟亮听了倒还能点点头,当哥的瞬间就明白了——他着实是出去干过活儿了。厂里的事,不难懂
没个把月,工段长跟贾伟亮说他出师了,不用跟着老白干,要给那台小吊车专门配个固定的起重工。从那些老师傅们故意掩饰的不安看,这对自己是不是坏事,不过还是觉得跟老白在一起更踏实。
那是个从别的车间调来的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车间里,谁都没觉得忽然多出这么个人。于同福初中时和贾伟亮是同级,不同班。俩人仅仅是照面儿,从没打过招呼,至少贾伟亮认为这算刚认识。好几天了,除了拾掇吊车、钢丝绳,他们之间没别的话。以前和老白也是你问才有话,贾伟亮挺适应于同福的寡言,只是直觉他跟他有天然的合不来。好几个月,活儿都特别多,可都在厂里出现场。只要这台吊车可以完成的都让他俩去,处于兴奋期的贾伟亮正享受着炫耀自己的手艺,不怕起早贪黑。于同福不说话,人确实能仔细些,他们所有的活儿都很利索。老杨似乎很喜欢看他们干活儿,有时候往暴土扬长里一站,一看就个把小时。
忽而一天,可能老杨认为差不多了,把他俩一起叫到办公室里,言简意赅:你俩明儿到七宝庄去,村里栽电杆,注意安全,黑了回来。
只一张出门条放在桌上,老杨又拿起了报纸。贾伟亮想起那次吊楼板,按照自己的理解,提前把车开出去,还是停在上次那个停车场。于同福没有问,贾伟亮觉得自己可以说什么就是什么。第二天一早他还没到停车场,便远远看见于同福站在马路边,不像是在等他,与清晨即将的忙碌没有瓜葛的样子。路上没话,到七宝庄一看,领头的像见过似的。人家也不解释,殷勤着帮忙联络干活儿,再就给他们敬烟。贾伟亮有些什么事儿还是不明白,忙,没往深里想,抑制不住的猜想这次的含金量。
回来之前,那人一言不发,塞过来个信封,里面是六百块钱。贾伟亮有样学样,老白似的敞亮——给了于同福,让他第二天给老杨。他现在就是老白,稳稳的。如果干得不对劲,只要老杨一句话自己连这车都别摸了。要动点脑子。于同福什么也没问接过了钱,他的平静反倒让贾伟亮心里老大一团疑惑。不过他决定不问,第二天继续擦车,接着掀起引擎盖儿把该拾掇的心神不定的歘弄一下。没一会儿于同福回来了,递给他三百块钱:杨主任说一人三百。
贾伟亮先揣起来才看看四周。车间里的机床在响,出现场的也走了,该闲着的已经开始打牌,他擦车在别人看来也正常。于同福却没走,低着头站在那里,也不上手帮忙。
咋?还啥事?
我觉得有点多。
钱多咬手?这是公事。
我,只拿了一百。于同福仍然低着头,贾伟亮撂下手里的棉纱,特别想拿起旁边的扳手抡他一下。这个怂玩意儿什么意思呢,平常不吭声,窝在心眼儿里了。可能是人家不缺钱,但这算什么事啊。这会儿于同福走远了,看着他的背影,贾伟亮觉得心情很坏,有种被人捉弄的感觉。不过他很快缓过来,理解了自己的处境。于同福是老杨要过来的,比自己的地位稳固,他要跟自己不说那不是更可恶么。灰落下来,贾伟亮已经没心思再擦车了。老白拎着工具包远远的过去了,他很想过去说点什么,不过还是忍住了。
这事儿就这样了,自己肯定不能拿这三百,有于同福的比较,那老杨该怎么想不用琢磨。几分钟他就想明白了,这不是于同福的错,老杨接了那二百才是事情最重要的环节。贾伟亮拾掇工具的时候,脑子转开了,打定了主意。
杨文艺开门的时候,看是贾伟亮,很热情的往里让,还给倒水拿烟。她跟何小萍一个班儿,知道这是贾伟华的兄弟。不过老杨一脸严肃,坐在沙发上都没起身,看着桌上的烟酒,面无表情:这干啥?
杨……杨叔,我要感谢你呢,能开上吊车,多亏你。贾伟亮尽量表演的拘谨一些,不能是平常自己的样子。他低头的时候,觉得杨文艺的鞋很好看。那是脚很好看,肉色丝袜包裹着的脚踝往上,就是牛仔裤绷着的腿,直得有弹性。路上也不是没见过,杨文艺在人堆里不显眼,离得近,那气息是他陌生而亲切的。也许自己真的为此才真正拘谨了。
你这娃,都一个厂里地,谁该干啥我能不知道?好好干,注意安全。
嗯,那杨叔,我走了。贾伟亮知道这算收了,赶紧走。
东西给你爸提回……贾伟亮没容老杨把话说完就匆匆走了,杨文艺拎着东西在门口看着他。这时,贾伟亮觉得她埋在光线阴影下的脸肯定是微笑着的。他想象她的好看,想了一路。外面的夜色中,他跟很多熟悉的人下意识的打招呼,遇到冯春荣的母亲牵着狗迎面而来,他也习惯的点了点头。上学时冯主任拾掇过他,所以他向来不理他这个到处逛游的老婆。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喜欢过冯春荣,大概那时的那种感觉谁都有,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他倒是忍不住跟贾伟华说了,而那时正在搞对象的哥听了以后,耻笑掩饰不住。贾伟亮气急败坏:你懂个锤子。
早几年的话,哥儿俩肯定能打起来。那天,贾伟华看看他,却递过去一根烟。不过贾伟亮没跟哥说过,自己做梦的时候,快活的是和他的对象何小萍。多亏他们没结婚,贾伟亮有些庆幸。他只是疑惑,为什么出现在那时的人不是冯春荣?
车必须要用,不停的用才越用越顺,一放着便会朽烂下去。如果不是贾伟亮的勤快,这台吊车的周围会长出荒草,鸟会在旁边的树上做窝,厂里很多好好的东西都是这么放着最后变成废铁,然后以此状态消失,如同水银泻地般遁去。打小贾伟亮在家什么家务都不干,现在除了吃睡不回去,家里没人理会他的作息。过去是瞎胡混,现在一张一张钱的挣着,他慢慢觉得自己有路子,算是走上正轨。
他俩的吊车吨位小,能干的活儿有限,主要任务是给老杨的各种关系“帮忙”,这样的事频率越来越高。不到一年,贾伟亮觉得有些施展不开了,不光车小,而且显然钱少。他们每次干活儿会把钱先给老杨。说良心话,老杨每次只拿三分之一算可以了,有时候人家还不要,让他俩分了,这还有什么可指摘的。于同福是怎么都行,贾伟亮渐渐有些不凑手了——他觉得先打基础,说不定能换个大车。不是谁说过大胆想象小心求证么。他越来越爱去老杨家,买的东西有时比他挣得外快多。开始老杨虎着脸总作势拒绝,从来没真生气。贾伟亮认为他可能渐渐会觉出了些什么,暗自了然于胸,才不介意。打基础,是需要成本的。
你看,爱挣钱的人,对挣钱的技巧是有天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