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小时,这个巨大车间里的机器,就会有另外三个人来。他们六个人之间不会说有用的话,签个字,就各走各的,八小时后交接班的又是另外三个人……何小萍看着小左起身,拿起油壶和扳手出门,向其中一台机器走过去,才回过神么来,看了一眼白玉,她们俩也拿着记录单挨个机器巡查——听听声,看看温度,记下来。何小萍现在总会下意识的往房顶看看,接着后悔看这一眼。白玉会不由自主跟着看那一眼,然后后悔。当她看的时候心事不言自明,觉得甚至闻见了他死后传说的那种味道。她一觉得那些,吃喝像是没有必要了,连看着别人吃什么都有些妊娠反应似,冒酸水儿。有一阵儿,白玉不让她出来巡查,味道果然消失了。这么久了以为没事儿,可还是被那些感觉种上了根儿。可笑的是她根本就没见过董建春的尸身,只不过是想象出这些感觉还有味道。那是传言里细枝末叶,与何小萍身体里对曾经的记忆缠绕在一起。
两个人从相识到交媾,十月怀胎,有些事需要一辈子忘记,不会是远处田野上野狗们一样吧。不过为什么它们会没有呢?何小萍会这样失神。
同每次一样,白玉跟她在路口分开,两个方向的马路都很亮堂。从客观上讲,桔色的路灯下面,半夜的人流让路上显出异样而寻常的热闹。各个摊位上的酒肉米面,等着这拨人来吃过再睡觉,每个过往的人都是已经安坐的人的熟人。
灯光刺眼,谁也躲避不了谁。罗琳看到何小萍的时候,那碗馄饨刚端上来,因为看了她一眼,第一口就被烫了,勺子落在碗里,又被溅了几星儿在胳膊上。何小萍没看见罗琳,已经习惯性的谁也看不见,不给那些想安慰自己的人机会。这么长时间,他们看一眼,她就知道他们要说些什么,连他们说话前微微拧起眉梢都让她反感,继而反衬出作为一个寡妇的尴尬,她甚至有点恨死去的父亲——当年看上董建春哪里了?把自己撂到半路,被每一个人认识的人安慰。罗琳看着她慢慢经过,一口也没再吃,就那么看着她。她觉得自己是唯一一个不想安慰何小萍的人,可惜她不知道。
等董建春的后事了结以后,贾伟华早就拾掇好办公室,等着人把文件给他送过来,走个程序。开始他觉得无非是降一级,最不济重新当工段长。也就这么回事,谁让厂房那时候塌了,死人的事,应该。什么都不要想了,该是他的躲不了,早早想开了。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被撤职,却没告诉他去哪里继续上班,连当工人的岗位都没给安排。贾伟华开始不觉得,等一等,接着就想不明白了,回忆一下会明白——怪自己,行为说明问题,厂长知道他一直向着老何他家,厂里谁都知道何小萍曾经跟他好过,可能还会有人觉得他会接着惦记何小萍。下作是人性狡黠的愉悦,多少人想起孤单的何小萍,怕是会有些起意必须遮掩。更在意的人是罗琳,作为妻子的理解不是无度的,作为女人的猜忌和直觉总会把有些难以释怀的事情重新看待。比如哪哪儿都不如自己的何小萍,说不定和贾伟华就更合得来。没有机会的时候相安无事,那现在谁说得准。她认为没有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丈夫,尤其担心一个目前无所事事前车间主任。
新主任往那儿一坐,客气着。没处去,贾伟华便不用上班,在家里待着。看电视,抽烟,毫无意义的想零散的事情,看着也是苶了。觉得他屈枉的人和认为他活该的人各占一半,死去的老何肯定是觉得有些亏欠了贾伟华的人。厂房塌在他手里,而惰怠修葺的不是一个人,是厂里。贾伟华确实去汇报了、不断的要钱,而塌不塌的他决定不了,但得担着责任。这一出事,何家拿了钱,都说有一百万,贾伟华回家待业了。有不少人从对老何的嫉妒转化成为贾伟华不平,这样才有理由开始新的议论嘛,然后可以愤怒并兴奋的一哄而散。至于他们实际上怎么样,人们不管,过嘴瘾就行。反正说人也说不死,横祸是谁谁躲不过。像小董或者董师。
当老何明白自己的处境,被瞬间的震惊拿住时,随即觉得自己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逆事就接踵而来,定数一般。检查结果他直接撕了,家里谁也不知道。死就死吧,女婿正当好年纪,不也先死了么。过去他看不上贾伟华,根儿上是看不上老贾这人。要论起来也没具体的事,就是看不上。都说贾伟华快被开除了,不能一而再的让活着的人窝心了。还能怎么样,说说吧,让活人暂且宽心。老何想了想,让何小萍去叫贾伟华。
屋子里的整洁,贾伟华沮丧以疲惫的方式显而易见,两厢聚起的消沉之外,是何小萍无法掩饰的惭愧。她是第一次到他家来,还是这样的时候,一而再的亏欠,被老何提醒后,何小萍认为自己来的欠考虑。贾伟华勉强笑了笑,给她让座,倒了杯水:有事儿?
我爸让你去一下……哦,不知道你有时间没有?何小萍的眼睛看着屋里的陈设,躲着贾伟华的目光。他没心思去判断,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答应。不难判断老何是怎么想的,贾伟华并不觉得自己多做了些什么。人莫名其妙的死了,原因是什么大家都清楚且装糊涂,那就让钱给活着的人一些安慰吧,反正也不是谁私人的。人的横事,厂就得担着。可有什么意思呢。贾伟华自己的冤枉是说不清楚了,老何能记得他已经很意外了。这老汉,说实在的根儿上还不囊,老了老了,不知哪里来的劲头把事闹大,豁出去的场面跟他一辈子的窝囊挨不上。
老何坐在桌前,和几个凉菜一瓶酒等着贾伟华,两人的眼神一交错,互相明白了彼此的意思。老何的歉意,贾伟华的尴尬,已经说不出口了。何小萍的母亲进来,招呼他们先吃:小贾,也没有啥,这肘子是你叔今早上买的,吃。
哦,叔,姨,别客气……
伟华,来,实际我不能喝酒,今天跟你喝一下。老何知道,喝不喝的,已经无所谓了:你能有这公道,正直,叔佩服你,搁别人我怕先看自己主任当不当呢。
叔,这有啥说的,人都……多钱能买个人?贾伟华的手有些颤,这些天他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就觉得有些灰心,再想到董建春会更烦。不管怎么样有些事情无法避免,那个倒霉的人像是落在别人记忆里的灰点儿,越来越模糊。现在,董建春的名字,就是自己的灰点儿。
那天,老何像是另外一个人。另一个他自己也陌生的人。呵斥着家人,不断劝吃喝,弄得贾伟华在一惊一乍间越喝越清醒。他记忆里的老何哪有这爽利,许是闹了那么一场老汉彻底想开了,余生不再卑怯。何小萍坐在旁边陪着,茫然的招呼着场面,把父亲的态度理解为对贾伟华的歉意。董实在自己的小床上睡了又起来,咿咿呀呀的说着,一会儿又睡了。何小萍不打算再回去住,她被记忆困扰着,那本《小灵通漫游未来》是无处诉说的烦恼之源,在那间屋子里等着她更腌心。看贾伟华吃饭,看他开始发福的身材,想到那时他的结实、少言、内向,现在的他,大概是更好的一个人了。罗琳有福气,和贾伟华过日子,怎么论都比她何小萍强。
饭吃到了下午,贾伟华看老何有些困倦,就告辞了准备走。老何没留他,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拿上,把你耽搁了。
呵呵,叔,你这是骂我。贾伟华抽出一沓钱,就看了看,撂在桌上,努力笑着对何小萍说:以后有啥事了,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