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已是下午了,还是何小萍摇醒他的,眼看着又雷电交加,拥着一场暴雨来了。老伴给他端过来一碗面,老何看都没看,拿出药咽下去,沉吟片刻:小萍,咱走。
天越来越暗,路上的人们慌乱的躲避着即将的倾盆而下,父女俩却走不快。何小萍觉得异常沉重,她不愿意去厂里,又不能违逆父亲。这几天,邻居们的脸色那种变化说明大家已经变了态度,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问题,后知后觉也不可避免。他们从同情和对厂里停产的幸灾乐祸,直到像是集体明白过来,想到停产所带来的的收入问题。
年终奖到时候是从生产里来的。厂是具体的建筑与设备,并没有一个可以具体苛责的人,谁也没觉得所谓的一把手能一个人说了算。所以目前最具体的阻碍成了老何这家人,尽管他家人死了,但他们竟把大家的利益放在一边,只顾自己,跟常常被训示需要警惕的一模一样。何小萍从被可怜渐渐能成为活该,她知道现在是在背后骂,要不了几天就会有人当面嘲讽甚至指责了。谁的利益都言之凿凿,她害怕那时成为众矢之的。
来到了办公楼的时候,雨仍旧憋在天上,眼看云就坠不动了。财务科里有人等着,那脸色沉得像是外面的天。手续办完以后,老何带着女儿来到厂长的办公室,敲门进去,里面一屋子的人,看见老何马上不吭声了。厂长翻了他一眼,坐着没动:啥事?
没事,你费心……
还忙呢,不说了。他这么说,明显的就是故意制造尴尬,避嫌或者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扳回一局。老何看了看这群人,多数都认识,这会儿看这父女俩是同步的厌嫌。老何不介意。跟自己比起来,他们还年轻,不怪能他们,也是因为他们没人被砸死,他们无非是觉得自己不要脸,事情不落到谁身上谁都会这么想。这就是人,推己及人很难。何小萍一直低着头,不敢看这些平日里见不到的领导。老何带着她往出走的时候说:都是这,事情不到自己身上就不明白。
他不光说给自己的女儿听,声儿不大,因为很扎人,大家都听见了。
远远的,阴云还是勉力继续压着。何小萍远远看着修葺过立柱的车间框架,有些认不出来。她扭过头蹲下,不由自主的抽泣着:那塌下来多沉啊……
那天的雨比出事那天更暴烈,但更短,彻底洗刷过的建筑露出的新落成时颜色,在即将消失的金色夕阳里留下奇怪的好看。而有心人想去高处看看垣丘清澈的黄昏时,贾伟亮只看到了比平时更明亮的灯光闪耀流动。西塬边上,他等着她,可是她来了以后,那样的景致却随着夜幕消失了。他跨在摩托车上,想起这辆车经载过董建春送的三角梅,因为他死了,那时的情形一下子被记起来。
厂里人在一场雨的阻隔里马上知道何家发财了,又能生产了,烟囱里冒烟以后,生活将继续成昨天的样子。漫天灰点子,冗长生计与无聊继续。
灵棚撤了,消失得没存在过一样,剩下一堆废墟,还有不属于这里的气味继续弥散。成群的安全帽和工程车占领了这里,四下里被灯光照得雪亮,大家像是没离开过一样立即接续多日以前的流程。贾伟华戴着安全帽出去转了一圈,锁了办公室往家里走。路上他进了饺子馆,看见自己前任领导的那两口子亲戚正忙着。
贾主任,稀客儿,这总该没啥事儿了吧?踏实儿。
咋没有,麻烦大了。
说是那天那兄弟,就在这儿吃的饺子,唉,上路了。
坟气,你还让人吃不吃,给我下点饺子,没酸菜馅的了?
夏天没有,芹菜肉的吧,唉,那小伙儿……算算,不说了。
芹菜肉馅正当季,会做的,像这两口子的手艺,肉肥瘦合适,熟了芹菜还能是脆的。蘸水学的是垣丘油泼蒜辣汁,贾伟华觉得什么都无可挑剔,只几个,顶得吃不下去了。他确定不是为那死了的董建春倒胃口,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咽不下去。老板还是给他打包带上,一直到家门口了,他没犹豫,一把扔进了垃圾桶。孩子已经睡着,罗琳正准备睡,看见他不知轻重的进来,连忙嘘着:刚睡着,轻些。
关了灯,他觉得迷迷糊糊要睡着,身子正往下坠,罗琳摇了摇他:真撤了?
哦,钱说好了,都给了。
老何确实行啊,平常看不出来有这本事。
那咋办,想随便把人打发了?也应该。
那,你下来咋办,都说领导骂你呢。
倒没有,就是市上问我房顶的事,我实说了。
那你这主任才干了几天,这,唉。
人命啊,不老实,往下我都不敢想。
你是为了小萍吧,再嫑装。
睡觉,你记性好多记些有用的,比方哪天来的,我就不用戴了。
你看你看,心乱了吧,都没怂相了。
那天晚上骤然而来的凉意,身体舒适的人们,在事前事后的无知觉对话里,大概都会谈到已经消失的灵棚。当然,这个名字现在跟一笔巨款联系着,消息一定是准确的,此刻的舒适不重要,重要的是想象巨款。当烟囱冒烟的时候,虽然奖金就快发了,而回到冗长重复工作中的人们,有些打不起精神。因为钱能惹出是非,老何觉得就是这样,所以没觉得意外。
老两口可能是说不出口,老大两口子坐不住了。死的人姓董,那是一条命的钱,黑不提白不提这事就不说了?那些钱到底是多少,董新垣上火的是董家一分现在都没得到。媳妇就听娘家的,支书今后是这家的指靠。
实事求是,出事以后的主张是老何的,具体可是支书指挥着姓董的一门里的人干。白天晚上扎在董建春灵棚前的人,进退听支书的,但是事儿轮不到他谈。他清楚,但有些失望缺席于要紧的场面。老董作为父亲没能力理论这些,只老何去,怎么交涉的支书也不清楚,也等着看发展。事情进程出乎意料的短,私人对公家,支书觉得怎么也得半月一月的。他也算公家人,知道其中的机关转圜,毕竟厂里也是公家。他没问老何,就已经让人打听租个冰棺得多钱,董建春的味儿实在有些闻不得了,多少冰都没用。这么快就完事了,他是觉得老何这人能行,之后真正操办丧事里相处的就有了些尊敬。
直到完事后,老董来是这一幅苦相,支书倒没想到,不好理解。
亲家,坐,可算歇下来了,把人熬得呀。支书又拿烟又是倒茶,等着老董好好说道说道。
说是给你地,我给捎过来,你点一下。老董把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坐在一边不吭声,拿起烟上下磕着,失神而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