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要你说?真行。王泰搡了王艳一下,然后俩人都觉得没什么话了。一睁眼后,王泰没了自行车,必须开始考量自己今后相应的位置。
车站在县城和大厂之间——没人把水泥厂叫水泥厂,觉得是废话。王泰上学时每天都过货场,满地都是黑渣子的场院里,山一样的煤永远是那么多,稍微有点风的天气里,从门口过的人不能说话,开口一定就是骂这地方浮在空气中的煤灰。
没有比这更差的地方了,水泥灰再跟着搅合,人人避之不及,而自己除此之外目前无处可去。王泰怎么都委屈不起来,成为——也许是——第一个对货场有好感的人,再多的挣扎不属于少年,那时更复杂的举动还没有意义。他怨不得谁,反正学校里那些脸看够了,和谁成为朋友与跟谁继续磕没有区别,只是一天天课一堂堂的走神,被动的消耗让人不厌其烦。越来越模糊的房山,不代表眼前就真切起来。他为自己的一口京腔儿烦恼,有时别人的反应让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就会有闭嘴的愿望,怀念与对既往无可追寻的无奈一道打击着他。车卷起灰尘疾驰而去,王泰站在路边,身上已经是一层灰。
来来,看你实诚地啊。看门老汉开门招呼他,摆着手让进来,王泰就进去了。屋里有各种零碎,一看就是老汉捡来拾掇好准备卖钱的,炉子上黑炭相仿的大铁壶冒着蒸汽,满屋里都熏出咸菜味儿。王泰就站着,老汉指指边上一个铺着纸壳子的木箱子,示意他坐下。
哦,寻白师,喝不喝?老汉问明来意,把一个大号搪瓷缸子递上去,磕掉的地方被各种垢养护着,里面是黑沉沉的热茶,药一样的气味更浓烈。王泰正分神,没多想,拿起来喝了一口:谢谢您。
呦,你是我华明那同学吧?
文华明?王泰一下子有点紧张,这鬼地方走哪儿都有晦气等着,他不知道自己的眉毛已经拧起来了,只是把那缸子放在炉子上,看着老汉,想这儿的出路怕是要黄了。
嗨嗨,看你那怂势子,倒还是毛儿没长齐。那神情是嘲笑,更显出不屑,完全没有把他当回事的轻蔑。不过诡异的递给王泰一根烟,有些调戏的意味。
不会,有什么话您说吧。
要咋样?呦,看把你头拧地啊,嗨嗨,瓜娃。老汉自己点上烟,嘬了一口,往窗外望望:我是他爷咋了,你还准备打我?看把你碎怂能地,跑这儿死来咧?啥啥都没学下以后可咋办么。
刺耳的话里面并没有敌意,从老汉口吻里听得出善意,是对孩子的惋惜。不过王泰还理解不确切,他确实是“啥啥都没学下”。老汉看着窗外来往的车辆,掸了掸落在身上的烟灰。
唉,人都傻着呢,年轻时谁都不听人说,到头来该咋就咋。他转过头看着王泰:娃子,你家人也真是,这就不上了,以后,你看,你就在这儿,灰堆里过日子?唉,我都服了你屋大人了。
那也没办法,我不惹别人,别人乱咬。他故意把话往骂人上引,想激怒这老汉,觉得在这儿不干了也不能饶了眼前这嘴欠的老汉。打不得,那就骂。谁知老汉却笑了。
你个碎怂哦,还听不进去,那不说了,谁生下的谁管,以后你可嫑落到我手里,咋说,人都得本分呢。说着他一扬手:去,刚骑车过去那就是白义。
这几年白义的日子也不好过,从齐齐哈尔到垣丘,平原到盆地,熬着熬着日子一好就又被厄运顶着腰眼儿。
眼看着老婆欢天喜地的来,却气若游丝的在,于无声无息中走了,剩下屋里自己和白玉冷冷清清。垣丘人是一个系统,有什么事你看人家之间矛盾特别深,可中间肯定有个谁一定是个枢纽,真正的利益面前不糊涂,转脸就又成了一伙。这水泥是熟料做的,需要烧煤,车站货场就是个转运场,就得卸了再装然后运到厂里去,铁路上必须有这么个环节,公对公流程一直维持着。而慢慢的不知公家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得大厂自己的人来装卸。问题是拿钱没区别,这儿要脏得多,谁也不愿意来的时候,系统选择出来这儿的人就是白义。毫无意外,谁让他不是本地人。他的不快无处诉说,白玉一天天大了,看得出他的脸色。
哦,冯主任说了,来来,先坐。白义拿出一个馒头放在炉子上烤,给自己的搪瓷缸子添上水,看看边上已经开始打牌的人:王泰?
是,白叔。
干,没问题,可有些话还是得先说,冯主任可能不知道,你在这儿干行,要进厂可不一定,这就个临时活儿。
我没想着进厂,跟您学着开车就行。
嗨,这是吊车装载机,照儿都不一样。
那,也学,比上学好。
看着王泰不管不顾的愣劲儿,白义觉得这娃干活说不定还是个把式,管是管不了,自己也不是能管人的人。旁边这么多人的口音都跟他俩不一样,又不是货场的职工,只有工段屋子里这一角,是大厂的存在感。王泰来,怎么说也是给他做个伴儿,哪怕什么也不说,比自己一个人强。这儿显然没人对王泰——一个过早到社会上的小屁孩——有兴趣,就像不存在。
一个人的活儿俩人干,估计以后会快许多,杨百旺作为工程车间的主任还是算的过来这笔账的。王源这个名字大家都会有点印象,因为这人从首都到这儿就为个左秀娥,当时也是个趣闻。临时工,先学徒,他连见王泰都没见就答应了。那个煤场他这些年满共也没去过几回,太脏。
眼看钢铁设备巨大的能量输出,王泰一扫不快,龙门吊操作仓悬在半空,比下面安静,电炉子烤着太阳晒着,比下面屋子里还舒服。看着白义操控着抓斗上下,几回合就把煤从堆场装满了车皮,想着要是人装的话那是怎样的懈怠。
过去就得靠人,车皮来了不卸,甩到厂里去一籀就行,有了龙门吊这一卸一装,都是钱啊,懂不?
不懂,师父,我看得差不多了,你该歇着就歇。王泰心无旁骛的跃跃欲试,对其他一概没兴趣。喜欢了天赋就会显现,王泰笃定自己这学是退对了。几个来回下来,白义乐得闲着让他干,反正下面没人,磕不着什么。才不到一个月时间,师徒俩已经能在半天把煤装完,要不是上厕所都不愿意下去。王泰高高的看着煤场那几台装载机,觉得比龙门吊好,跟汽车更相似,心眼儿就有些活泛。他知道,其中一台是厂里的,就得开到这儿给货场用,没有为什么。不过这让他觉得自己作为白义的徒弟,也有理由上去侍弄一下,白义很爽快就答应了。又不是多挣钱,谁爱开大家都觉得行,公家的煤,铲多少也没人给钱。
文老汉天天看着王泰一眼都不看他的进货场,上龙门吊时白义已经不用一起去了,在下面对讲一下就可以。中午下来时别人都在吃饭,没车可装,这小子就在煤场里来回开装载机,闪展腾挪有瘾似的。大家都觉得王泰在扯淡,白义和文老汉却不这么看。
老王这小子还可以嘛,咋就给人家娃开除了。
爱打架惹事儿的,可是开装载机开得比那几个好得多。
你没看他当耍呢嘛。
这人啊,就是爱什么就能弄好什么。
有一次文华明来给爷爷送饭,看着王泰上车发动开始搓煤,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跑这儿下苦,看还能拾掇谁不。
爷爷一口面下去,咬了半个蒜,也看着外面的烟尘:干啥干好了都能挣钱,你咋也不能挣这烂怂钱,记得。
不挣。外面的王泰耍弄着装载机,不知道文华明正在看着他。他心里充满了快乐,不知道只有自己把这里作为乐园去享用。文华明远远看着那装载机,不知道为什么看得出神。有些苦楚成为少年的忧郁——不挣这钱,那以后会挣啥钱。以后显然并不遥远,王泰离开当下,先去了自己的以后。
那些日子,王泰问王艳最多的一句话是:没事儿吧?谁操淡了别不说。而王艳能说什么,那一下两下的调戏,还能以什么理由再让更多的人与她一起承受代价。她能看见王泰洗过的水里那种脏污天天都一样,毛孔里渐渐洗不掉沉积的灰垢,哪怕星期天他也不在家待着。不过开始给她钱,从一块开始,一周一次涨到了两块。她不想要,也还是拿着,夹在日记本里,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不要舍不得花,给家里的都给了,这就是你的零花钱。
也太多了,我没什么需要的,上学能买什么呀。
买点儿书啊什么的,这回行了,买。
唉……
手头紧了这些年,他们习惯了拮据。BJ的那个厂没这个厂大,但挣钱没有区别。到这里,他们的自卑来源于别人比较后的那种诧异,对首都的向往转而失望。也许实质上王泰就不该继续上学,挣钱不是借口,是必须堕落或者抵达的渊薮,无可逃避。他喜欢开着装载机习练,喜欢白义递给他钱时略微不好意思的样子,看着文老汉那总是想说几句的表情,王泰觉得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