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都认为,大概王家是走背运。王源的前妻一病多年,自己爹妈一块当,磕磕绊绊的算是伺候走了,身心俱疲。可巧儿就遇到了从垣丘去BJ学习的左秀娥。早年间丈夫嫌她不会生娃,离了。人跟人要说有缘分就是这样自然而然,两个人从陌生到熟悉,一来二去,算师徒,没多久就觉得能在一起过。起码晚上关了灯,不再像过去一样各自叹口气,再睡。车间主任是劝过他的,别跑那么老远——又是个水泥厂——BJ这么大,别急,再琢磨别的路子。他懂什么啊?王源是真遇上柴禾了,多年来的那个冲劲儿可以火烧连营。他想,就是啊,不都是县城嘛,不都是水泥厂嘛,每天晚上有个热被窝儿,在哪儿还不是人这几十年。不过左秀娥能感到厂里人的意见,还劝过他,说能不能自己慢慢调过来,毕竟这是BJ,是首都啊。王源摇摇头。他明白,不敢说这比登天还难,至少他清楚自己完全没这个能力。家里住的是临时房,那些破烂儿可以马上全扔了。左秀娥在垣丘厂里的那套平房,后面还有个菜园子,对面单独出来的灶房可以给王泰住,边上随便垒个灶做饭。王源觉得日子比过去更好了。他越看越觉得这才像个人家,觉得自己过去那日子不堪回首。想起两个孩子那已经离世的母亲,他会轻轻唉一声。
那时,左秀娥会轻轻搡他的肩膀:都毕咧。
唉,自己不是北京人,当年从齐齐哈尔招工到房山,现在离杳无音讯的老家又多出了一千公里。天下之大,走不尽的路
他俩猜错了,今天不是为他们定制的不放辣子的油泼面,改成又酸又寡的浆水面。一股馊了的味道里稍微有些葱花气。总之就是面面面,最多换馒头锅盔,这嘴上是没便宜了。他俩虽然还是孩子,可也懂得父亲这些年对母亲的不易,也什么抱怨都说不出口。甚至这样的隐忍已经成客气了。王艳更乖巧,眼里有活儿,左秀娥总拦着让学习去。这个后妈要说人不坏,对他们不热情也不介意,下了班就是里里外外的家务,没个闲着的时候。
这么过凑凑合合的,现在还过得去,比过去在BJ显得正常。天气合适,邻居们习惯在家门口支上各自的小桌吃晚饭,差不多是一家一户一人一碗面,桌上肯定放着每顿必需的油泼辣子。左秀娥跟路过的人打着招呼:吃了么?我这浆水面,来吃么。
嫂子,你吃你地,哎呀你不生是不生,一家伙就是一儿一女。
听到这儿,王源就笑笑,兄妹俩赶紧各自进屋了。说的都是什么话啊,吃饱了撑的,这儿人真讨厌。水泥厂巨大的家属区住着上万人,依着那天天下着灰的烟囱生活,早年间,人们是看着烟囱判断生产情况的。几条灰龙腾空,大家心里就踏实,还刻成模子印在搪瓷杯上,一人一个。现在人们开始心疼自己的衣服,尤其呢料的,简直是吸尘器。那么多人进同一个厂,走同一条路,住在一个大院里,用一个浴池,上同一座山,紧密的如同一个大家族,不舍昼夜的无法回避。
不过他俩能去哪里呢?这儿不好,城中也不好,难道要在这陌生中囚禁自己。少年的看法更容易被时间改变,而且用不了多久。就像不爱吃面一样,只要是饿了就能咽下去。
王泰的价值很快被开掘出来,短暂的平静在没有知觉中结束了。
城中初二的体育课很少,一周就两节。一般是大家站好队,老师拎着装几个篮球的网兜,带着一班学生沿水渠出北门,穿过几十米宽的一片菜地,才到学校的体育场——一片“飞地”,凹凸不平的空场上,立着几对篮球架。体育课一贯是球发下去,打吧,不过绝大多数同学都会坐在场边的树下面,什么也不干,等着下课。四十五分钟,也就一会儿工夫。兄妹俩开始很吃惊,课还有这么上的?过去他们的体育课真是课,不会让这么散开了不管。问题这自由活动也好,怎么没人活动呢?王泰只好拿过一个球,脱了外衣开始自己玩儿。最近有几个女生喜欢跟王艳一起聊,体育课聊起来更方便。只是王艳不喜欢她们学舌自己的腔调,但也不至于为这个生气。渐渐那几个曾经爱打球的过去了,看着王泰的一招一式,冯建设说要不“顶牛”吧——就是一对一。
下午已经不热了,风起来吹得满场都是灰,那节体育课却上得很有看头。王泰打遍了那几个觉得自己能打两下的,零封每一个对手。他都奇怪,自己的水平很一般,在这儿可说予取予求,所以很愉快的接受了冯建设放学接着打的邀请。远处的文华明看着他们打得四鬓汗流的,拔起手边野草,哼了一声。
没几天,一个学生跑着到班上叫文华明,幸灾乐祸的说冯主任“请”。不言自明,他又惹什么麻烦了。不过最近也就是普通罚站,被老冯看见了?主任叫,得跑着去。站在办公室门口,文华明喊了报告,里面回了声:站去。
他有些懵。这还是第一次,没有为什么,也没有“批评与干涉”,不过自己只有服从,还得站好了。倒是才一节课老冯就出来了,拿着根笔,像是写什么写了一半想起他来了:文华明,我说话你不听是不是?
听,冯主任。
那叫你修那王泰的自行车,修了没有?
哦,这么回事啊,就说修了他还敢造次,文华明释然了:修了,我修了,冯主任你不信问他么。
修了哦?站好。说着老冯就进去了,丝毫没有表露什么情绪,还不生气。这次工夫就大了,直到中午放学,冯主任提着包出来,看了他一眼:回吃饭,下午上学来还是这儿,站好。
这下文华明头上的筋开始往起蹦,他明白,肯定是王泰跟冯建设打球把关系打好了,跟他爸说了那天的事,老冯就把自己杵到这儿了。这俩怂穿一条裤子,好好好,等着吧。那天他打了王泰,暂缓了报复朱小军的计划,没想到这还得接着打王泰。他回家就跟文华光说了,不过他哥一听就踢了他一脚,说你长逑毛了老冯都敢惹。文华明语塞,也觉得他哥“红”不到挑战教导主任的程度,只好先咽了咽这口气,就吃不下饭了。下午,他继续站在那儿,老冯视若无睹。可不能总站在那里啊,腿疼得不行。他去“报告”老冯,想今天的事今天解决了,这样报仇的事才可以安排。
冯主任我错了。
错在啥地方了?老冯撂下手里的文件,揉着自己的脖子。
我错了,我,没给王泰修车子。
就是么,骗人不好,那咋办?
我写检查。
写检查?你先给王泰十块钱,再写。
气门芯……
给么不给?
我赔。两毛钱的事儿,这回成了十块了,这要不打出他十块钱的彩儿来,文华明在班里就立不住了,文华光也就算是不红了……后果可想而知。他心里的火儿是灭不了了,可没这十块钱,看来也完不了了。他出了校门,往家里走的时候觉得嗓子有点疼,走不快。
家就在文昌街的巷子里,离学校走路也就十分钟,过了文庙就是。十块钱,那会儿一个人的月工资才多少钱啊。他知道这可不好弄,但不弄肯定就不行。进了院子,文华明悄悄到爷爷的房里,里面收音机开着,咿咿呀呀的还是婆娘唱戏。平常这个孝敬那个孝敬的,爷爷这里十块钱肯定是够的,他也不咋花钱。不过文华明没把握能拿出来,只能试试了。
爷,听戏呢?
哦,唵?咋可跑回来?到点咧?爷爷从躺椅上坐起来,摘下石头镜看着他。好好的上着学,娃这会儿回来肯定是惹事了。
老师要罚款呢,说是要十块钱。
哦,好,来。文华明刚过去,爷爷就揪住了他的耳朵,接着就往外扯:你个碎怂胆子大地啊,十块钱?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