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又为赤练输了一点内力,接着便去林里的另一处练剑了。赤练正奇怪他为何要离得那么远,身边突然悠悠飘起衣料翻飞的声音。赤练心中暗笑——原来这小子早就在一边等着了啊。
江一在她身边坐下。赤练故意不理他,想等他先开口,却见一个精致的小陶瓶被递到眼前。她微微吃惊,却还是接过瓶子来,转头看江一,后者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手中一片金黄的叶子。
她没有立刻把瓶子还回去,只是慢慢揭下塞在瓶口的红线团,道:“我猜,这是最后一瓶凤凰血了。”
“我不想要。”江一依然盯着树叶,甩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
赤练一笑,又将小瓶细细封好,道:“那我先替你收着,你什么时候想要了,来找我。”
“你!”江一猛地转过头,脸上终于有了赤练期待已久的恼怒的表情。她量江一也不会把小瓶抢回去,便把小瓶收进袖子,指着眼前金色的树,随意问到:
“这是什么树?从没在中原见过呢。”
余光瞥到江一满腔怒火给生生堵回去的表情,赤练不禁好笑。她索性转头玩味地看着江一,后者“嗖”地把目光收回去,半晌才压平了语气,道:“是胡杨……一种很无聊的树。”
“无聊?”赤练微微有些吃惊。
“是啊,冒顿说的,‘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三千年都困在同一个地方,当然无聊了。”江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可赤练却从他看金色树叶的眼神里,看出了和他的话完全相反的东西。她相信江一来找她不只是为了送药,既然这小鬼不愿意先开口,就能她先直奔主题了。
“坚持是很不容易的事。”赤练一抬手把江一手里的叶子取了过来,细细看着,见后者静静地看着她,才一字一句地吐出后一句话,“你的父母也是一样。”
惊愕、悲伤、愤怒、迷茫,刹那间复杂的情感在蓝眸里荡漾。赤练不再把玩树叶,认真地看着江一,期待他至少能说什么,或者是激动地站起来告诉她不要管这件事。
但江一只是长出一口气,别开头,抱膝,不说话。
赤练看着江一这个样子,不由觉得心疼。修习火魅术之后,她比旁人更能感觉到人心中的喜怒哀乐,这个小鬼强作冷静的表面之下,早已波涛汹涌。
换个方法吧。
她瞅江一渐渐平静下来,又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冒顿的事情怎么办?”
“别告诉他。”江一这次倒是很干脆。
“认真的?”这次赤练是真的吃惊了,“他……可是你的——”
“不行。”江一抬眼,蓝眸里没有任何伪装的坚决,“我不想让他也失去母亲!”
赤练又是一惊,随即道:“那就多跟他说说话吧——一来,离开柱州你们就很难见面了;二来——他也许能告诉你,什么是自由。”
听到“自由”二字,江一的身子微微一抖,随即飞快地站起身,极为烦乱地想要离开。赤练看着他走出几步,才道:
“江一!”
江一身形一僵,随即回过头来,道:“什么事?”
一瞬间赤练从江一的眼里看到了隐瞒。她也没多想,只是缓缓笑道:“别再逞强了哦——没人会怪你。”
江一的脸“唰”地红了,这次他快速地转身,双足一点,轻盈地越过湖面,朝冒顿那边去了。
赤练一时好奇——小鬼怎么脸红了?正瞎猜时,卫庄已从林间走了回来,问到:
“他找你到底什么事?”
赤练这才想起忘了这么一件事,心想下次再问也无妨,便对卫庄摇了摇头。卫庄惊奇地一扬眉,随即也不以为意了,便扶赤练起来四处走动。
风吹胡杨,金色叶片发出怡人的“沙沙”声。赤练浑身无力,几乎是全靠在卫庄身上,两个人还从来没有如此亲密——以后,也没有。
如果赤练想起来问江一那个问题,如果卫庄执意要追究江一在赤练昏迷那晚数次的欲言又止,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但江一没有插话。看着冒顿的表情,他觉得心里有事的不止他一个。
此时的冒顿脸上带着江一从未见过的张扬,似乎压抑了很久的野心终于能在这一天昭示天下:“它不后退,不管风沙,烈日,干渴,寒冷,它都不后退,所以它成了沙漠里最伟大的树,而这些东西——”他用脚点了点那株几乎被踩进沙里的草,“只配臣服在它的脚下!”
江一心中一凛——他竟然从冒顿眼中看到了卫庄也有的那种狠厉!
“江一,我不知道‘自由’究竟是什么。”他看见冒顿微微收了眼底的锐利,认真地盯着他,“我只知道,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一定要得到,如果不属于我我就去抢过来,如果原本就不存在,我也会去创造!”
江一倒吸一口气,只觉得冒顿狂妄的言语如同雷霆般,将自己心中厚厚的黑云劈开一道深深的裂缝。
信念,是不可违逆的意志。管他旁人如何评说,管他父辈如何,他相信的自由,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无可动摇的——哪怕,他现在还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怎样的“自由”。
我的自由一定是存在的,更关键的是,我一定,会得到它!
说来也怪,想通这一点后,压在心头的重量似乎轻了一点点,随即又沉重起来。浮现在他心里的,竟是父母的面孔。他忙仰起头,不让那股热流冲出来。
关于自由的问题是一个闸,封闭住所有悲伤。现在闸裂了,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赤练真是太讨厌了,把什么都算计在内啊。
他没法儿再继续逞强了。
不理会冒顿询问的眼神,江一返身一跃,在冒顿的一声惊呼中直直砸进了湖心。外世喧嚣立刻被水隔绝,泪流出来融在水里。他在湖底灵活地游走,然后缓缓浮上水面。
四周都是闻声赶过来的人,江一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卫庄和赤练二人。
他便向他们游去。卫庄沉默地伸手将他拉上了岸。
湿透了,谁也看不清他是不是在哭。
可是还不够。
闸上的裂纹,还在扩大。
“帮帮我。”江一迅速低头,走过两人身边,走向金色树林与沙海的边界,远离身后的喧哗。
他靠着一棵树坐下,仰面让阳光淹没自己,那暖暖的感觉,像极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他想起那天,母亲彻底离去,他在黑暗中不愿意醒来,有一个人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带他找到回家的路。醒来的时候赤练正小心抱着他,没有让任何人看到他那么狼狈的样子。
也许正是因为赤练的怀抱和赤练的手都是那么温柔,日后他看到全然变了样子的赤练,才会那么讨厌那个裹在了厚厚的妖冶下的女子吧。
而现下,他只是决定不要把赤练的记忆被改的事情告诉她——谁知道她的记忆,又会给她带来什么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