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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县委的变故

晚上,山上的路不好走,又带着妹妹,苏阳选择了走大路,整整走了一个晚上,到阳城县城时,都过饭时了。他们是从南门进的县城,皇协军搜了他们的行李,他们说是走亲亲的就放行了。要在去年冬今年初是不可能的,他们进不了城不说,恐怕会被抓起来,不然必须再绕城十几里地偷偷进城。现在阳城的鬼子更少了,又调走了两个步兵小队。守城站岗放哨全靠皇协军,没特别的情况就松松垮垮的。

苏阳没有经东关大街回下十里村,他还是很谨慎,不想引起别人注意,所以直接去了大车店。

他回阳城一方面是家乡比较熟悉,大半年过去了,刺杀酒精村树的事也应该过去了。另一方面他从酒井村树那里得到的钱财,对他来说是一笔巨大财富,回来当然是要守住这笔财富。他没有要追求荣华富贵,过人上人的生活的心思,但到口的肉他也不会让别人给抢了。他学的杀术本就是要做杀手的,做杀手的目的自然是为赚钱的,就如他姨父一样,只是他突兀的回来,还没有走上正道。

这笔钱他会怎么用,用在哪里,他没想过。但天天背着不行,只有藏在那里,可心里又不踏实。所以,他还是选择在阳城落脚。

大车店是个独立的院子,西北是房间,东南是围墙。南围墙根还有一排骡马棚,为客商喂骡马用的。东墙根则放着大车和骡马的驮具。西边共有八间客房,房间要大一些,但全是通铺,北边房间小,但有十七间房,都是单间,最西边嵌进去的房子是店老板办公用的。

苏阳来到老板的房前,低头在小窗口说:“老板,住房。”

里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的,穿一件蓝色长衫,留着短发,发型剪得很齐整,长方脸,五官硬朗,表情僵硬,在办公桌前歪坐着,手里把玩着一串檀木珠子,也不看苏阳,问:“通铺,还是单间?”

苏阳有妹妹,不想住通铺,说:“单间。”

“大间还是小间?”

“小间。”

“小间两块,押金两块,共四块。”

“怎么还要押金?”

“不交押金,你偷了我的东西跑了我怎办?”

这人说话好膈应人,而且住宿好贵。可没办法,苏阳没再言语,掏了四个大洋递进去。老板接了大洋,扔给苏阳一个两指宽两寸长的木牌牌,上面用毛笔写着七号房。其中的“号”字很特别,就像一个阿拉伯数码“3”,上部多勾了一点,成个多半圆,下部少撇了一点,成个大湾,中间一横斜着往上,象“提”笔。苏阳并未多在意,但这种特别的东西,他看一眼肯定就记住了。

房间不大,也是一盘炕,两床薄被子,后墙一个小窗户,前边是门连窗,靠窗是一张条桌,一个暖瓶,两个杯子。

他们到房间,打了一壶开水,就着开水一人啃了两个窝窝头。

田苗苗要去上厕所,一个人不敢去,苏阳跟着去,正好碰到老板上完厕所往回走。老板盯着田苗苗看,田苗苗低着头走了过去。苏阳感觉异样,心中不乐意。田苗苗岁数不大,但个子长起来了,完全是个大姑娘了。虽然穿的是粗布衣,又是爷爷买的庄上私人织染的便宜布,裁剪也不合体,又补丁连补丁的,可这掩不住她苗条的身材,白净的肤色,如花的容颜,或许正是这种反差引起不怀好意的人的注意,正如大车店老板这样赤裸裸的眼神。

从厕所回来,田苗苗困的要睡觉。

苏阳说:“这里有自来水,你把衣裳脱下来睡觉,哥去给你洗。”

兄妹俩在一个炕上睡习惯了,田苗苗也不避讳,身上又没内衣,就在哥哥面前脱了衣服,光溜溜的上炕,扯开被子,钻进被窝。苏阳也不躲避,就那样面对妹妹,看着她脱衣服,接住她递过来的衣服。以前睡觉虽然中间隔着爷爷,但爷爷总是早起晚睡的,炕上就他们兄妹起床睡觉。贫苦农村的习惯、哥哥妹妹的人伦理念、两小无猜的心态。苏阳面对妹妹心里平静无波,收了衣服给妹妹去洗,出门回身把门锁好。可当他洗完衣服晾好回来时,老板正趴着窗户往里看。

苏阳想一脚把他踹飞,可又不想惹事,声音冰冷的问:“你干什么?”

店老板扭过身来不屑的说:“查房,看看屋里啥情况。”

苏阳没有动,声音冰冷的说:“小心看的多,死得快!”

“呵呃!”店老板盯着苏阳说,“乡巴佬,倒挺横的!”

苏阳已看出他腰里别着家伙,应该是枪,已做好对付他的准备,说:“横不横你再看一眼试试。”

店老板讪讪的说:“我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跟你个乡巴佬较什么劲。”

店老板显然也不想和苏阳冲突,说着便走了。苏阳也忍了忍回房睡觉去了。

第二天,苏阳他们早早便起来了,几乎睡了一天一夜,休息好了,也饿了,带的窝窝头都吃完了。他不想在这里住了,太贵不说,对老板的印象也太恶劣了。苏阳本想着住几天,找到合适的住处再走,现在他一刻也不想住了,退了房,收了押金,他们便离开大车店,来到街市口。

街市口很热闹,卖小吃的店铺和摊贩不下几十家,正是饭点,不宽的街道人流熙熙攘攘的,有点挤,叫卖声此起彼伏。

苏阳他们刚进街市口,跟在身后的田苗苗突然绕到苏阳前面。苏阳一扭头,见两个穿黑色制服的保安团老总,挎着盒子枪,一高一矮,正露着大黄牙,在笑。显然,他们对田苗苗动手脚了。苏阳看他们就像看两个死人,但他没有动。

保安团老总却不依不饶,追到苏阳前面来摸田苗苗,说:“好俊的小妞,别跑啊,让哥哥摸摸。”

田苗苗害怕,在她眼里,这些人都是官老爷的狗腿子,横行乡里多少辈子了,是不敢惹得,只有绕着哥哥躲着。这个时代,,象田苗苗这样的女孩是不敢也不能来这种场合的,不然会吃亏,惹上麻烦是常有的事。苏阳他们并不懂这些,无知者无畏,吃了亏会得到教训的,可苏阳也不是能吃亏的料。周围一下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两个保安团老总一捕一抓,田苗苗一躲,惹得围观的人“哈哈哈!”一片笑声。

苏阳低头在田苗苗耳边说:“揍他们,揍狠点!”

田苗苗虽学了本事,可还生活在传统的意识里,听了哥哥的话,才幡然醒悟,不仅有了主心骨,想自己有一身本事,害怕他不成。她再不躲,返转身,一个保安团老总近前伸手摸田苗苗的脸,田苗苗抓住他的手往后一扯,保安团老总往前一趴,田苗苗的膝盖一下撞上去,保安团老总“哦!”的一声,腹部像被棍子顶了一下,痛的本能的身子要弓下来,田苗苗的胳膊肘又猛击他的侧脸,一下把他击倒。他痛的弓着身在地上“哦!哦!哦!”的呻吟,醒着却似晕了,一抽一抽的。

另一个保安团老总愣了,田苗苗那么柔柔弱弱的,打人的动作行云流水,快的让人眼花,但让人感觉还是轻飘飘的,这么两下,打到身上应该很舒服,不应该就把人打的要死的样子。他哪知道田苗苗的速度与力道是他们不可承受的。他这一愣,田苗苗的高踢脚已经到了,一下踢在他的脖颈上,他头一蒙,就软不邋遢的倒在地上了。他们本就是些街痞流氓,仗着日本人混口饭吃,平时横行街头,实则不堪一击。田苗苗小试身手,三拳两脚就将它们放倒了。

围观的人却不淡定了,惊得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田苗苗像看怪物似的。刚才他们看田苗苗被欺负时还“哈哈哈!”一片笑声,此时却没人笑了,更不会有人喝彩,反而如鲠在喉似的。他们只是看热闹,没有是非观。保安团老总代表的是“官”,官欺民怨是热闹,民把官打倒了,那可了不得了,这是反,是罪。对统治者崇拜,对弱者漠视的奴性意识在他们的灵魂深处根深蒂固。

这时,旁边一个卖烧饼的,个不高,四十多岁,说:“小妮子,闹着玩,你咋就打人,把两个老总打伤了还了得!”

苏阳一听眼光盯向卖烧饼的。卖烧饼的表情平和,并不是呵斥,而是劝说。但苏阳还是立刻凑到卖烧饼的人身边。刚才保安团的人欺负田苗苗,这些人只是看热闹,田苗苗刚出手,他就站出来了,要为保安团的人张目。这些市民祖祖辈辈跪倒在官老爷脚下,至于官老爷是谁,他们并不在乎,就是官老爷的这些狗腿子他们也礼遇有加。至于田苗苗这样的一看就是乡下来的,与市民相比,是更低一等的。他们不但瞧不起,官老爷欺负完了,他们还想着再踩上一脚。田苗苗的反抗违逆了这种规矩,他自然看不惯了,觉得这是天大的事,所以要发声。

苏阳自然也看不惯他,为此生出一串坏心思,他怕保安团两个人用枪,早把两个人的枪收了,只是做的隐秘,没人发现,这时又塞进卖烧饼的人的衣兜,想着你为他们出头,我就让他们祸害你,谁让你好坏不分,是非不清,活该。至于保安团的人怎样祸害卖烧饼的,苏阳又管不着。

保安团老总这时都清醒了,一听卖烧饼的这话,也反应过来,他们是打人的,怎么能被人打了。他们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抹一把脸清清醒,还没站起来便掏盒子枪,却发现枪匣子是空的,枪没有了?他们翻来覆去的看着枪匣子,两人还莫名其妙的对视一眼,说:“嗯!枪呢?”

滑稽的样子惹得围观的人又一片“哈哈哈!”笑声。同时,许多人在下意识摸自己的口袋,生怕枪跑到自己衣兜里,误了两个保安团老总的事。

卖烧饼的人这时才觉得衣兜死沉,惊得一跳,伸手一摸,真从衣兜掏出两支枪,吓得他把枪恭恭敬敬的端在手里,颤抖着说:“这,这,这,这枪怎么会,会在我这!”

两个保安团老总立刻扑上去,夺过枪来。他们也吓个半死,把枪弄丢了可不是小事,弄不好会丢了命。这时枪失而复得,他们都不敢装进匣子,端在手里,心里才踏实。再抬头看到眼前瑟瑟发抖的卖烧饼的,他们不淡定了,不问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卖烧饼的倒在地上,不停的喊冤枉,求饶命。可是没用,老总的枪怎么会在他身上?这事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周围的人都不信他,何况两个保安团老总正要借题发挥,对他又踢又踩又踹,有十多分钟,嘴里还骂着:“敢偷爷爷的枪,找死!”至于他刚才还为两个保安团老总发声,那是他应该的,你一个街痞子,还想保安团老总感激你,你想多了,你不配。直到他身子不动了,声音微弱了。两个保安团老总才停了,端着枪,扭头便走了,找田苗苗算账去了,可转了两条街,也没见人影,只好作罢,心里还要发狠再遇到……又吓得一哆嗦。

卖烧饼的人再没能爬起来,周围的人没有救助,因为大家都怕惹火烧身。至于他死了,没人会惊奇,因为这样死的人太多了,横尸街头不足为奇。直到邻居告诉他家人,家人来救他时他已经死了。他直到死都觉得自己冤枉,太冤枉了,他想大声的申辩,可他发不出声来。最后他在想: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他也只好认了,心里便踏实下来,于是转而渴望着来世,那生活多么辉煌多彩啊。

他的意识像撒落在道上的纸钱,随风飘落着,忽然,就不见了。所以,他死的很安详。

苏阳他们俩趁乱离开,快步到西关大街,走了一节,转入右侧小胡同,七拐八拐的穿过两条街,到了长德街。苏阳看到街口一家“李梅裁缝铺”。这店铺名提醒了苏阳。大车店和街市口的事,使他意识到他们的穿戴是“乡巴佬”的形象,总引起别人恣意欺辱,麻烦不断,他便想到做两身衣服。于是,他们径直向“李梅裁缝铺”走去。

裁缝铺门口一个姑娘正在一个小铁炉上烧火做饭,锅里熬着小米粥。无疑她应该就叫李梅,和田苗苗身高不相上下,留着短帽盖,一身白底碎红花连衣裙,年龄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肤色白皙,瓜子脸,高鼻梁,文文静静的,脚穿一双黑皮鞋,像学生又像谁家的大小姐。她做饭的样子很不专业,甚至让人一看就乐,半蹲着,歪着头,远远的伸着胳膊,生怕炉子的火烧着自己,锅里的米汤烫着自己。她早看到苏阳和田苗苗了,但只是瞄了一眼,没吭声,也不招呼,似乎她并不着急做生意。附近的人都知道她在这里开店有半年了,但很少有人和她来往的。

苏阳到近前说:“老板,我们做两身衣裳。”

李梅又瞄了他一眼,显然也看出苏阳他们是从乡下来的,问:“你有钱吗?”

“有啊。”苏阳见她的语气神情并无鄙视,说,“得多少钱?”

“看用什么布料,用多少布料。”李梅说着又用木棍拨着火,说:“稍等一会,我把饭做熟,米汤不看着会溢锅。”

田苗苗近前蹲在她身边,说:“姐姐,你忙,我给你看着。”

李梅见她神情单纯真切,主动和她亲近,立刻冲她笑咪咪的说:“你会做饭?”

田苗苗认真的说:“会啊,我哥哥也会,你放心!”

“那你给我看一会儿。”李梅也不客气,说着转身进铺子里,一会儿一手端着个小簸箕,里边有五个小窝窝头,两个地瓜,一手提着蓖子。她把篦子放进锅里,拿了一个窝窝头一个地瓜放进去。显然这就是她的早饭。她又抬起头来时,见苏阳和田苗苗都盯着她的窝窝头看,意识到了什么,问:“你们吃早饭了吗?”

要苏阳肯定说吃了,他不会蹭李梅的早饭,用这种谎话拒绝是最直接的。田苗苗的内心纯的像一张白纸,也不是想蹭李梅的早饭。虽然没吃早饭,闹了不愉快,可她知道哥哥有钱,吃饭不愁,只是实际就没吃饭,便说:“没有。我们……”她还想说街市口的经历。苏阳给了她个眼色,她又没说出口,把话憋回去了。

李梅笑了笑,也没什么,人家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她也不好多问,又拿了两个窝窝头,一个地瓜放进锅里,端着剩下的窝窝头回铺子里。一会儿又一手提着个小方凳,一手端着个编织小盘,里边是三个小碗,三双筷子,一小盘酱油泡的咸萝卜丝。

苏阳自然看出这是要管他们早饭,心里不由触动,他们这样萍水相逢不说,在他眼里,李梅这穿着打扮就是个大小姐,没嫌弃他们,还要管他们饭。关键是这神色动作没有一丝歧视,却像对待家人亲人一样。在这人与人冷漠的时代和环境里,有一种在冰天雪地里见到盛开的梅花的感觉,给人的心灵春的温暖和希望,这让苏阳的心情被融化了,再不想,也无法拒绝,忙近前从李梅手里接过小凳子放好,李梅把盘放在小凳上,就像一家人吃饭的情景。

小米粥熬好了,窝窝头和地瓜也热了,李梅盛了三碗小米粥,又每人一个窝窝头分了。两个地瓜,她把一个给苏阳,另一个掰开来,她和田苗苗一人一半,然后说:“你哥哥是男的,吃得多,他吃一个,我们两个吃一个。”

“好的。”田苗苗也被感染到无法拒绝,忙接了饭,说:“谢谢姐姐!”

苏阳嘴上什么也没说,心里却翻江倒海,接过饭时看了李梅一眼,似乎在体会李梅像亲姐姐一样的照顾和养育,那份真情和善良,不分贫贱的诚恳,彻底揉碎了他的心,捕获了他的亲情。他又什么也说不出,好像说什么都对不起这顿饭。

“姐!”苏阳也突然改口叫姐了,问:“我们没有落脚的地方,想租个房子,你知道哪里有?”

“租房子?”李梅又打量着苏阳问。在李梅眼里,看模样他们稚嫩未脱,还小,再看这穿戴打扮怕是穷的叮当响,所以不得不又问:“你有钱么?”。

田苗苗对钱的多少没有概念,只知道哥哥身上有二百多个大洋,在她眼里那是一笔巨款,嘴快的说:“我哥哥有钱,姐姐不用担心。”

“哦。”李梅又异样的看着苏阳,说:“要租房子,我这就有。”

“好啊!”田苗苗内心纯真善良,对好与坏、善与恶也十分敏感。她感觉到了李梅的真诚和善良,所以紧着往上贴,要与李梅拉近关系,高兴的说,“姐姐有房子。哥哥,我们就租姐姐的房子。”

“行!”苏阳自然也不反对,又问:“姐,房子在哪?”

李梅刚才是真心和他们吃饭,这时的心情却是想薅他们的钱,只是一个女生,不歧视他们,把他们当弟弟妹妹看,薅的温柔一些,并非要做善事收留他们,说:“吃完饭带你们看。”

李梅裁缝铺就一间稍大点的房子,中间用一条布帘隔开,里边是一张床,显然是李梅的住所,外间是操作间,有一个方桌子,用布蒙着,一台缝纫机,一个布料架子,架子上有五匹布,靠南窗拉一根铁丝,挂几件衣服。

这房子奇怪的是南边是正门,东边还有一个侧门,出了侧门下两个台阶便是一条小胡同。跨过胡同再上两个台阶,是另一套房子的院门,一个小小的门楼。李梅掏钥匙开了院门,进去是一个小而紧凑的院落,土院子,中间有一颗碗口粗的山楂树,一间房子,两个窗户。进了屋,还是一个套间。里间是卧室,一盘炕,炕上铺一张苇席,一个做饭取暖用的灶台,一口锅。外间是客间,一张方桌,两个方凳,上面一个暖瓶,一套茶具。地面是用粘土砖铺的。房子不大,也很简陋,有电灯,没有自来水,住下生活也不方便。

李梅领着他们在屋里看了一圈,问:“这房子怎么样,能看上吗?”

田苗苗毫不犹豫的说:“好,挺好的!”这当然比山上的房子好太多了。

苏阳也不论好坏,笑了笑,问:“一个月多少钱?”

李梅说:“有电灯,没自来水,就收你三块钱,收三压一,交十二块钱,以后每三个月交一次,九块钱。行吗?”

苏阳光笑,没说话,卸下背囊,掏出十二块大洋交给李梅。

李梅收了钱,说:“那就算租下了。”

“哦!”苏阳又说:“姐,这住还行,做饭不方便,咱们合伙吃饭行不行?”

“合伙吃饭?”李梅看着他直皱眉,这不是得寸进尺吗?她显然对这个要求不适应,可看着手里的大洋,又不想搅黄这件事,犹犹豫豫的说:“合伙吃饭倒不是不行,可谁做饭?谁买菜买米买面,怎么算钱?”

苏阳说:“我们都听你的,你说就行。”

李梅失笑,这两个傻瓜,说:“我说就行?这是要花钱的。我说的能算钱吗?”

田苗苗拉住李梅的胳膊,说:“姐姐,我说过我哥哥有钱,你说多少钱,让我哥哥掏。”

李梅看着她天真的样子,不无溺爱的拍了拍她的脸,说:“小傻瓜,我说,我说一百块钱,你哥哥能掏吗!”

“能!”苏阳二话没说,又掏出一百块大洋,给李梅,说:“姐说多少就多少。”

李梅一下怔住了。看苏阳也不傻,怎么她说多少钱就真给,难道有什么目的?可看着也就十几岁,淳朴的不能再淳朴了,还带着个傻傻的妹妹,能有什么目的?她无法准确判断,但直觉生不起一点戒备之心。关键是他怎么会这么有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看这穿戴,说话的语气态度都不像。她没有接大洋,要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这钱真不能接。她搞不清楚,敷衍的说:“我随口说的,你掏一百块算多少时间的?”

苏阳却认真的说:“我们一起吃饭,算不得那么清楚,能花到什么时间算什么时间,不够我再想办法。”

李梅还是有点懵。她不理解这两个孩子,不完全信任,可又直觉两个孩子很真切,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所以将信将疑着。女人一般更多信任自己的直觉,她也不例外,只是她有特殊身份,顾忌自然多一些。她当然不知道,她给他们吃了一个窝头一个地瓜,赢得他们信任,他们不愿和她计较,反而愿意和他共享财产。她不想接大洋,又不忍拒绝,看着大洋还眼热,一时犹豫不决。

田苗苗见李梅不接大洋,怕李梅反悔不租房子,立刻从哥哥手里接过大洋,回手都装进李梅的衣兜,拉住李梅的胳膊摇着,说:“好啦。都说好啦!”

李梅好笑,这丫头看着像脑子缺根弦,但细品她的神态,动作,实际很鬼精,她不但知道哥哥的心思,还很会揣摩自己的态度,在极力促成这件事。反正就两个毛孩子,翻不了天,这样一想,李梅立刻定了神,也没再明确拒绝,直接收了大洋,说:“好吧,我们就合伙吃饭试一试。”。

李梅到街上去,给两个孩子买了两床被褥,又忙着给他们做衣服。直到天黑了,都忘了做饭了。田苗苗一直给她做下手。她拐弯抹角的想打问他们的来历身世,田苗苗直说是清河县川口镇人,爸爸妈妈没了,爷爷也没了,他们就来阳城了,别的不脱口。她也不好再多问。

苏阳出去了,他看了一下家里情况,又去父母和姐姐的坟地坐了很久,没哭,也没烧纸,就那样默默坐着,天黑才回来,买了三纸包肉包子。

李梅忙说:“我忙的都忘了做饭的事了。你可给钱了,再买东西跟我说一声,从我这拿钱。”

“不用。”苏阳笑着说:“姐,那个钱你用就行。”

“你这孩子。”李梅忙着活,头也不抬,嗔怪的说,“有钱也不能乱花。”

苏阳随口便说:“听姐的。”

“哼!”李梅白了他一眼,还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意思:你不问我就做了,还说听我的。

田苗苗“扑哧!”的笑了,也附和哥哥说:“都听姐的。”

李梅又瞪了她一眼,说:“拉倒吧,就你嘴甜!”

“啊呀,姐!”田苗苗娇声说:“我多乖啊,哥哥的话我听,姐姐的话我也听。”

李梅白了她一眼,再没吭声。

吃过饭,苏阳和田苗苗过这边房子睡觉。田苗苗已经上了炕,在脱衣服。苏阳却听到李梅那边的门响了一声,说:“姐出门了,我去看看,你在家别出门。”

田苗苗说:“晚上了,姐要到哪去?”

苏阳说:“到哪去,晚了都不安全,我去看看。”

田苗苗说:“我也去。”

苏阳严厉地说:“不行!”

田苗苗没敢再犟,说:“哥哥小心点。”

“知道”苏阳轻手轻脚的出门、关门、锁门,远远的跟随李梅顺长德街往西去。

他认李梅这个姐,不代表他完全无条件信任李梅及李梅的来历经历和社会关系。这些他都要弄清楚,明明白白,才可果断处理事情。否则稀里糊涂掉进坑里,把小命丢了,不是他的作为。

李梅当然是有背景的,她是中共阳城县委委员,没有具体职务。她在学校就参加了进步活动,毕业前就入了党,毕业后经组织安排,到省军区敌工部特科集训三个月,分到阳城县不到半年。她的那处住处是中共阳城县委的秘密接待处,是为领导来或途经阳城需要住所的工作人员准备的。可阳城县偏僻,李梅到这里至今没有启用过。李梅曾经两次给县委书记蒋立涛提过取消接待处,安排她干别的工作,比如去开辟区委,去县大队或敌后武工队都可以,把接待处租出去,可收入一些活动经费。可蒋立涛不同意,一旦要用怎么办?临时找住所安全吗?

蒋立涛今年二十七岁了,比李梅大四岁,来阳城县两年多,开辟了县委,组建了县大队,县委只有九个人,只有一个镇组建了区委,有两名党员。所以,县委不健全,还很弱。县大队组建起一年多,曾有一百多人,经敌人几次围剿,大多数同志都牺牲了,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没有武器装备,十分艰难。李梅对蒋立涛还是非常崇拜的,在敌后这么艰苦的环境下,经常连饭都吃不上,组织从无到有,对敌坚持斗争,努力发展党的事业,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可歌可泣。

可她是县委委员,没干过具体工作,很憋屈。蒋立涛却说她是女同志,没有工作经验,一旦独立工作,无法立足,只是在县委会上经常让他教同志们文化,宣传党的政策,因为县委她的文化水平最高。今天李梅自作主张,把房子给租出去了。当然这要给蒋立涛汇报,房租也要上交,经费这么困难,同志们吃顿饱饭也好。

蒋立涛住在长德街西头的一个叫向阳胡同,也是一个独立小院,李梅走过小院,又折返回来,反复确认没有尾巴,才去敲门。蒋立涛开门把李梅让进去,又出门确认一遍才进了屋。

李梅一进屋里,就把一百块大洋放桌上。

蒋立涛皱眉问:“怎么回事?”

李梅笑了笑,说:“我把房子给租出去了。”

“总这么轻率,怎就不听话呢!”蒋立涛急切的来回走着,右拳锤着左手心,说,“租给什么人了?”

“一对小兄妹。”

“可靠吗?”

“很单纯的两个孩子。我觉得没问题。”

“怎么能觉得没问题?”蒋立涛又问:“再没了解?”

“没有。”

“有良民证吗?”

“要那玩意干嘛。”

“万一遇到搜查呢?”

“把门锁上躲出去。”

蒋立涛又急切的来回走着,右拳锤着左手心,无奈的说:“已经租了。回头我再调查吧。”

李梅却又来了一句:“那个男孩名字叫苏阳,十七八岁吧,人不大,倒很有钱,我说多少钱他就掏多少钱。”

“你,你!”蒋立涛指了指李梅,“你还说没问题,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那么有钱?钱怎么来的?他会是什么样的人?”

李梅不无疑虑,可还是说:“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不是坏人。”

“觉得觉得!”蒋立涛又急切的来回走着,“这是觉得能办的事么?说你没经验,你不服气,就这样靠觉得,出去三天准出事!”

这时在窗外偷听的苏阳也这么觉得。虽然蒋立涛说着不信任他的话,但他觉得蒋立涛那样是靠谱的,可他又觉得李梅凭直觉也没错,他的确不是坏人。

“还有,那房子租出去撑死就几块钱,咋这么多?”

李梅被训的灰眉土脸的,别过脸,揪着自己头发说:“我刚说了,我要的高,他就给。他们还要和我合伙吃饭,我说饭钱一百,他就真给了一百。我给他们做了两身衣服,买了两床被褥,花了一些,还留了十个大洋。”

蒋立涛无话可说,收了五十个大洋,说:“这五十块你拿走。你答应人家吃饭,你没钱人家不跟你闹?还有多注意和了解他们,发现蛛丝马迹不对就立刻撤。要的确是好人就多引导他们走正确的道路。你也是在特科受过训的,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千万以后不要再觉得觉得……”

“咯咯咯!”李梅被训笑了,很明显,他和蒋立涛不仅仅是上下级关系,还有特殊情感的,否则,蒋立涛不会这么宽容,她也不会这样笑对训斥。“知道,我会注意的。”

李梅返回裁缝铺,蒋立涛远远的看着她到家。

这些情景使苏阳认识到李梅是有组织的人,而且李梅组织的人也是好人,否则不会返回李梅大洋,甚至还考虑他们兄妹的吃饭问题。组织的人对李梅也好,虽然是训李梅,但说的都是对李梅好的话。虽然对李梅很不满,但没说一句伤人的话,对李梅的安全也很用心。这种印象使苏阳对李梅的组织不那么排斥。但有一点就是李梅有钱就都上交组织,苏阳觉得不靠谱,以后肯定要约束和防范。

苏阳安顿好自己和妹妹,又认了个姐姐,平时就和妹妹出城到他们村一家比较大的院子练武,离他家一里来地,但能看到他家,用意不用多说。李梅只要出门,他就跟着,对李梅组织的几个人他都清楚,李梅他们却毫不知情。蒋立涛说要调查苏阳,没地方可调查,过了一段时间没发生什么,也就放下了。李梅多次试探,两个孩子的嘴都很紧,和李梅在心里总保持着距离。李梅想引导教育他们,可又不敢太直接,只是吃饭时旁敲侧击的给他们讲一些国际国内的形势,国内抗日的情况。

转眼两个多月过去了,已是中秋,天气渐渐转凉。

这天早晨,苏阳和往常一样起床,也叫醒了妹妹,可他洗漱完,帮李梅做好饭,田苗苗还没起床。他说妹妹变懒了,结果妹妹哭开了,他问怎么了,田苗苗只哭,什么也不说。他没招了,便去找李梅,说:“姐,我妹妹今天不晓得怎么了,不起床,还一个劲的哭。你去问问他怎么了?劝劝她。”

李梅不由直皱眉,问“你打她了?”

苏阳说:“没有。”

“那她哭什么?”李梅怀疑而不无埋怨的看了苏阳一眼,又问:“你老实说,你究竟把她怎么了?”

苏阳也表情怪异,李梅从没这样严肃的、眼神犀利的瞪着他,质问他,他挠着头,一脸无辜的说:“我就叫她起床,没骂也没打啊!”

一个叫苏阳,一个叫田苗苗,不用问这一对兄妹不是亲的,却住在一间屋子,睡在一铺炕上,会发生什么?她无法判断。可毕竟在一起几个月了,李梅对这两个孩子也有了感情,无意识的真把他们当弟弟妹妹了,这事自然要管。

她再没理苏阳,转身到了小屋。田苗苗在被窝里哭的一抽一抽的。她摸了摸田苗苗额头,又用自己的额头顶了顶田苗苗的额头,没发烧,不是病了。她问:“怎么啦?宝贝,谁惹你了,哭这么伤心?”

“姐姐!”李梅这么亲昵的关心,田苗苗心都化了,咧着嘴抽搐着说:“我流了好多血,我是不是要死了,活不成了?”

李梅一把扯开被子,看到田苗苗光溜溜的身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血气直往头上冲的问:“你哥哥碰你了?”

田苗苗不明就里,说:“碰了,早晨摸我的头,叫我起床,还说我懒。”

李梅又急切的问:“我是说他碰你下边了么?”

“下边?”田苗苗停了哭,极力理解着李梅的话,又想到血就是从下边流出来的,说:“没有,不是哥哥弄伤我的。”

“你吓死我了!”李梅松了口气说,“没事,你死不了。”

“死不了!”田苗苗一下不哭了,懵懵懂懂的,坐起身,傻傻的看着李梅。

李梅找来手纸,让田苗苗把血擦了,又把下边垫好,穿好衣服,说:“这叫月经,是个女人都有的,说明你长大了,能生孩子了。以后你每个月都会来一次。”

田苗苗不明白的瞪着眼看着李梅。李梅没办法,只好前前后后给她说了一遍女人的身体结构和月经的缘由。她才终于明白,红着脸说:“姐姐,你真好!就像我娘一样。”

李梅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说:“你娘有这么年轻?”

田苗苗认真的说:“我记的,我娘就你这么年轻。”

李梅与田苗苗并肩在炕沿坐着,问:“你娘是怎么走的?”

田苗苗低头说:“被镇上的杨天霸欺负了,寻短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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