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天对着瞠目结舌的学校保安连连道歉,随后赶紧坐上汽车逃之夭夭。
这位除了皮肤全身黑色的司机一路上目不斜视,车上没有导航、没有音乐、同样没有一句交谈,只剩油门踩到底后发动机轰鸣和不到一分钟就超过二十辆车带来的肾上腺素。谈天坐在宽敞的后座扎紧安全带,看到车窗外的风景已化作虚影,紧紧握住车门把手一刻都不敢松开。
最终只花了十九分钟,车子便停进了江南东道管委会地库。
“谢…谢…呕!”黑衣司机替谈天拉开车门,谈天一脚迈下去眼前眩晕没忍住干呕一声,过了半分钟才在搀扶下恢复视线,双腿打颤也没那么厉害。他向黑司机摆摆手以示道别,提着书包正准备朝大厅走却又被后者伸手拦下,黑手套展开露出半个巴掌大的湖蓝色卡片。
谈天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黑衣司机面无表情地点头,谈天意识到应该是冯正汝怕耽误时间,所以找了和雒青一样权限的卡片给自己,于是再次道谢,拿着卡片抓紧时间朝大厅走去。随后他学着之前雒青的样子将卡片递给前台接待,报出楼层后便顺利坐进电梯,到达十三层。
刚出电梯,谈天便看到了从隔壁间出来的简祎鹏。后者先是稍稍惊讶地点了点头,脸色又变得凝重阴沉。两人推开技侦实验室铁门前后脚进去,铺天盖地的浓厚烟味冲击过来,谈天皱着鼻子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简祎鹏却只是轻轻蹙眉不动声色。
冯正汝将手中香烟摁熄在烟蒂乱葬岗般的烟灰缸里,起身向二人轻轻点头。他银灰色的中长发依旧一丝不苟,但领带顶端的松散打结和满眼红色血丝都在印证其已焦躁不安。
“跟我来。”冯正汝引导二人走出技侦实验室,手臂上夹着一台平板电脑,来到几米开外、标识着“1323”牌号的一间屋子门口,他掏出钥匙打开锁,示意谈天和简祎鹏进去,将铁门反锁起来。
这是一间二、三百平的机房,到处都是发出“嗡嗡”蜂鸣、闪烁黄、绿两色指示灯的黑色服务器。冯正汝带头走过一排机柜,转身站定在一处专门预留的办公桌前。光秃秃的办公桌是高脚式的,没有配座椅和其他办公用品,显然是只是为了临时调测机房设备。
“这间机房的外墙做过隔音屏蔽,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冯正汝打开平板电脑,一抬头盯着简祎鹏:“你说吧。”
简祎鹏显然也得知了雒青独身前去江南数据中心的消息,神色显得颇为焦急,语音依旧洪亮咬着牙道:“昨天我陪着小草在宋厅那里争取,想拿到江南云的调查令,可软磨硬泡了整个半天还是不肯。我从来没见过小草那样一副无能为力、意志消沉的模样,于心不忍,就调用了我妈的权限,从数据库里完整地拷贝了江南数据中心的相关信息…”
简祎鹏叹了一口气:“我们一起研究完这份资料,更加确定了江南云的安全可靠,明明当时小草也认同的,可她怎么还是一个人跑去呢?”
冯正汝没接他这茬,瞪着眼睛沉声质问道:“你怎么敢调用简部长的权限?”
简祎鹏这个大高个红着脸挠挠头:“我平时做外围调查都会偷偷用,权限高就查得深,帮助破案嘛,而且我也从没向其他人展示过。”
“江南云的情报能随便调阅吗?真是坑妈。”冯正汝白了他一眼,伸出手掌:“资料呢?”
简祎鹏乖巧地奉上一只银色U盘,冯正汝立即在平板电脑上调出全部信息。二人看着他抿紧嘴唇双目紧盯屏幕,有时皱眉捋须,有时瞪眼攥拳,却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三分钟后冯叔浏览完资料将电脑屏幕转向二人,显示一处三面环水的半岛卫星图,其上清晰可见地形地貌并标注了各处山峰和居住、商业、旅游区所在。又将比例尺缩小,发现这个半岛其实是一座岛屿西南部的小部分。
“这…这是…”谈天看着该岛屿颇为熟悉的轮廓,脑中突然浮现出烟波浩渺的太湖水、回味起鲜美的清蒸白丝鱼:“西山?”
冯正汝点头又展示出那座半岛,指着其上标识着“平龙山”的山地,左划屏幕呈现出整个江南数据中心的所在,顿时令谈天目瞪口呆。
图上展示的是山体竖截面及内部基建图——原来整个海拔三百余米的平龙山内部已被完全挖空,在不影响山体外部生态的前提下,通过钢架结构从内部建造加固并引入水、电、气,庞大的江南云数据中心就建造在山体空间中,俨然形成一座隐形的数据堡垒。
“这么大的工程…”谈天感慨一声,真是颇具科幻色彩的大手笔!西山游客们只知道山清水秀、鱼肥虾美,谁成想目力可及的青山之下,竟是别有洞天?
他想到与雒青的那则通话,从昨晚起便对一件事颇为疑惑,询问道:“昨晚雒青让我不必担心,她说因为使用伪基站发送短信范围受限,凶手活动空间必定限制在姑苏市区。所以我想凶手是通过互联网远程操作,利用江南云的漏洞获取情报信息的。既是这样,她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前往西山调查?”
冯正汝仍然沉着一张脸,双指将屏幕上的结构图放大,指着加固结构道:“整个山体内层被低电阻率和高导磁率的多层金属、有机材料覆盖,加之岩土本身的阻隔,意味着外部网络信号根本无法覆盖到数据中心内。”他更换到下一张地下管网图,接着道:“山体内数据中心通过光缆与外界互联,但其中八成光缆只具备向内传输功能,比如姑苏市内的视频监控数据上传至江南云。另外两成光缆能够访问、调阅云上数据,就比如昨天我用技侦权限查看莱纳酒店的历史监控。”
他顿了顿,强调道:“但注意,这两成光缆的权限也仅仅是访问调阅,而非修改!”
“而且只有江南东道的一些机要部门才能访问。”冯正汝神色严肃,沉声道:“也只有位于燕都的机要安全局才有修改权限,而且也做了流量监管,任何一次修改操作都会被完整地记录下来,毫无例外。”
“所以要修改数据,只能在数据中心内部进行!”具备长期刑侦经验的简祎鹏瞬间醒悟,他捏着自己的额头悔恨道:“昨天我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认为数据中心无懈可击…”
冯正汝冷静地分析:“莱纳酒店的一小时监控记录莫名其妙地损坏,凶手获取受害者家属信息的来源依然存疑,这一切都将矛头指向了江南云——它毕竟整合了最为丰富健全的数据,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谈天疑惑不解:“既然江南云是最不确定的环节,警察却为什么不愿意开展调查?”
冯正汝与简祎鹏对视一眼,还是长话短说,耐心地向这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解释道:“‘数字联邦’计划才提出不到两年,江南云又是全联邦起步最快、也是最重要试验田,所以上到联邦议会,下到江南东、西道管委会,都不会希望看到江南云这株已经投入太多精力与金钱的庄稼,在本该茁壮成长的时期蒙受病虫危害。”
谈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嘟囔道:“这岂不是掩耳盗铃、一叶障目。”
冯叔轻叹一声不再多谈。这样浅显的道理,难道管委会那些精明老练的人精们会不知道?难道久经沙场、雷霆手段的厅长宋旭锋会不明白?接连不断出现三名受害人,而凶手仍然逍遥法外,难道姑苏和江南东道的干警和官员们不着急?以至于如今还在使用监控、排查这种老掉牙的刑侦手段。
他们自然都明白、都着急,但再明白也得憋着,再着急也得忍住!因为利益牵扯实在太多,此时已没人有胆量指出江南云的漏洞,也不会蠢到跳出来宣布这个项目存在风险。
“谈天。”冯正汝神情严肃地看一眼手表,开口道:“截止目前小草已经关机近十个小时,冯叔想拜托你去一趟西山,到平龙山江南数据中心附近找找她,如果真的遇到危险,也能有个照应。”
谈天一瞬间在冯正汝眼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情感,他想起周琦早上的话,意识到原来雒青就是那个让冯正汝想要保护的人。他拍了拍手边的书包,坚定地点点头道:“冯叔放心,今早打电话给您时已经考虑好了。我和雒青是队友,当然要一起行动。”
冯正汝的目光又转向简祎鹏,后者双脚并拢红着脸朗声道:“本就是我的疏忽大意才让小草涉险,西山之行自然当仁不让!”
“好,好。”冯正汝对二人的表态颇为感慨,一下又一下欣慰地点着头。他犹豫片刻将左腿向前迈出一步,裤腿轻轻向上扯,小腿脚腕处露出一段五厘米宽的银色金属环状物,其上还有一只蓝色呼吸灯不断闪烁。
“经年往事不堪回首,如今我被联邦限制行动不得离开姑苏城区。”冯叔神情落寞地将裤脚放下,看着二人叹道:“不能与你二人同行,一定会令我抱憾半生。”
简祎鹏一眼就认出这是联邦司法局特供的电子脚镣,他当即重锤“砰砰”地拍着胸口表态:“冯叔您放心,我们一定把小草找回来,看谁敢碰她一根头发!”
冯正汝拍拍二人的肩,正色安排道:“平龙山数据中心的建筑结构、守备情况以及其他相关情报,我会在上午整理好第一时间发送到你们乘坐的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