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寒食节后,长安连日淫雨霏霏,如同清河的雨一般缠绵,更加速了遍地芳华的凋败。人间四月芳菲尽,长安亦然。
顾锦书坐在铜镜前,一头如瀑的长发温顺地垂在身后,更使她显得瘦弱。
她本是再朴素不过的装扮,身上却穿着一件浅朱色的素纱襌衣。
这素纱襌衣是由千百条三眠蚕吐的丝,经过精挑细选后由整个长安的织女共同织就,薄如蝉翼,靡丽无双。
只是纵然有如斯华裳,顾锦书也没有显现出一丝喜悦,她只如没有生气的木偶,垂头趴在镜前,用手指缠绕着自己一头青丝玩弄。
“郡主怎么了?”虞缨是顾锦书的贴身婢女,看着顾锦书这般无精打采,便猜到了是为这连日的春雨发愁,“郡主可是在房中闷坏了?”
顾锦书没有抬起头,只是“嗯”了一声,虞缨一听便知是她不开心了。
“骠骑将军就猜到郡主会在雨天百无聊赖,所以特地在沧浪楼寻了位舞伎,说是可以教您跳跳舞,解解闷。”
顾锦书一听来了精神:“也就尘对我最好了,父和阿兄都只知国事,一点也不似尘这般关心我。”
“郡主……您这样称呼骠骑将军,若是被太傅知道了,肯定会责怪您的。您唤骠骑将军,也该唤一声兄长。”虞缨忍不住提醒顾锦书。
“可是尘,就是尘啊,让世人都望尘莫及的骠骑将军。”顾锦书说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明媚如孩童,“尘原来是拐着弯想让我学跳舞呢,也就他还记得我幼时因为四肢僵硬气走了好几个舞娘。”
虞缨见顾锦书开心了起来,她自然也开心:“郡主与骠骑将军自小一起长大,情谊自然再好不过。郡主比大将军小五岁,年龄终究是差得多了点。骠骑将军只比您大一岁,所以那时候您也就只能同骠骑将军一同玩了。这样好的感情,确实是难得。”
“你懂什么,”顾锦书笑得愈加柔媚,“若是如此便知足,那我为何不嫁与太子哥哥呢?”
说完,顾锦书的脸刷的红了,嗔怪虞缨道:“促狭鬼,怎的好端端说到这个话题了。”
虞缨见顾锦书羞涩起来,便忍住笑意说道:“郡主说的是,不谈这个话题。婢子呢现在替您梳头,打扮成天仙,来迎接那个舞伎。骠骑将军挑的人,肯定错不了,所以咱也不能怠慢她。”
顾锦书点点头,似是被虞缨提醒了,说道:“其实除了你,哪怕不是学舞蹈,我也想有个同龄的人陪我说说话。我希望她不是府里调教出来的鱼目,倒期待她是一颗鲜活的珍珠,带来外面世界的气息。”
“郡主期待便好。”虞缨知道,那个外人口中名动天下的绮丽佳人,不过是个在纯粹不过的女子,永远在为着最简单的事情而欣喜。
“皇后最近身上仍不爽利,父又忙于政事,我都不知道这个时机该不该进宫瞧瞧娘娘。”顾锦书指尖捻着一朵棠梨珠花,心间又有点错落,“哎,那日尘让我进宫去求陛下轻饶荣采女,我本不欲,但又不想拒绝他,所以也便去求了。只是不知道娘娘是否会恼我擅作主张,所以踟躇了这么些日子,也不曾再进过宫。”
虞缨接过她手中的珠花簪在她的发间,宽慰她道:“太傅这不也没说您一句不是吗,他都默许了,娘娘也不会同您计较的。只是不知骠骑将军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上,让您救下素不相识的荣采女。”
“尘这个人啊,哪都好,就是心思太深。他的心思,我猜不出。反正他做事自有主张,我能帮衬便是一定要帮衬他的。娘娘呢,是一定要去见的,她身上不快,我心里也不忍,毕竟她素来疼我。只是现在我还是愧于见她,等过些日子我向那个伎子学了舞曲,再去瞧她也不迟。”
听顾锦书这么说,虞缨不禁嗤地笑出声:“郡主,等您学会舞曲再去瞧娘娘,娘娘怕是要望穿秋水了。”
顾锦书抬手便在虞缨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嗔道:“又笑话我,愈来愈皮痒!我肢体不协调那是幼时,士别三日,说不定我如今就可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是是是,郡主天资过人,连二位公主都难以望其项背。”
“阿虞!”顾锦书面露愠色,“公主是君,我是臣,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僭越的。外头传我如何得宠于陛下娘娘,我管不了众口悠悠,但是阿虞,我只求你同我一样,可以不乱礼法,无愧于心。”
“阿虞失言,郡主莫恼了。”虞缨也意识到顾锦书是真的生气了,急忙认错。
辛淳和辛淙并非嫡出,生母地位不高,所以一向不为宫人所重视。
反倒顾锦书的出身,更贴合天之骄女的身份。
只是顾锦书反倒不这么认为,她只觉得辛淳辛淙是帝姬,是皇家血脉,便是君,亵渎不得。
这一点痴,是顾锦书自小就有的。
她幼时一直用着越窑制的青瓷碗,虽然稀罕,但也不是她的独一份。
那时候顾启珏还不是太傅,顾府还未鼎盛至此。
所以她难得有一次缠着要同她的姨母顾启瑶一起进宫赴宴,宴会上她看见嫡公主辛湄席前放的是鸳鸯莲瓣金碗,便有些好奇地盯了一会。
那时候的皇帝还是怀帝辛戟,他见这个女孩粉雕玉琢,便有心逗逗她。
“这个是辛湄的碗,如今朕赏你了可好?”
辛湄是崔皇后的独女,是辛戟最珍视的掌上明珠,是大绥最尊贵的嫡公主。
辛戟要把辛湄的用品赏给顾锦书,这本是莫大的荣耀,可是谁知顾锦书竟吓得哭了起来。
“阿柔不要,姨母,阿柔不要公主的碗。”顾锦书小字为柔,慌乱之下她也忘了称呼,只把顾启瑶当做救命稻草。
顾启瑶有点局促地安慰在她怀里哭作泪人的顾锦书,倒是辛戟却被顾锦书逗得哈哈大笑。
待顾锦书止住了哭,辛戟便问她道:“阿柔,为什么不要辛湄的碗啊?”
顾锦书仍是抽抽噎噎,嗫嚅地回答道:“公主的东西,阿柔不敢要。如果阿柔也能同公主一样用金碗,就是阿柔不分上尊下卑,就如同孔圣人时期的季氏,不懂‘君君臣臣’了。阿柔懂君臣之别,所以阿柔不要公主的碗。”
“顾启珏的小女儿,养得倒是有趣。”
自从被辛戟夸过后,顾锦书更认定自己坚持的原则是对的,她幼时的处世之道,被她沿用至今。
“郡主在想些什么?”虞缨见顾锦书又发起了呆,忍不住问道。
顾锦书思索了一会,突然说道:“那时候我初见长宣公主,虽然隔得远,虽然她也同我一样是稚子,但有些人的光华,是与生俱来的。她转眄**,光润玉颜,她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啊。只可惜那年绥宫的大火,一切毁于焦土。但若不是那场火,如今名动长安的绝不会是我,尘也不会站在我的身边。”
“哎,不过陈年往事。”顾锦书突然笑话道自己,“我才十七,怎的这么爱伤春悲秋。”
说话间,又有一名叫浔落的婢女走了进来:“郡主,骠骑将军领了个舞伎来,正在正厅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