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猊香在心中想着,何必要遮掩目的呢,这坊中哪个人没有着自己的盘算?她也是汲汲于后宫,才会弹这一曲《凤求凰》。
司马相如可以由这一曲《凤求凰》求得未曾谋面的卓文君的欢心,那自己只能在帘后抚琴,是否能够赢得太子一顾?
从清河到长安,这一路风尘仆仆,只因听说太子要于寒食节摆驾沧浪楼。
她自小练舞,直至如今的十七岁。于外人看来她可能是天赋异禀,一颦一笑皆可入画。
但她在清河的八年,那数以千计的日夜,无不在咬牙拼命。她虽为舞伎,但每日都提点着自己要练舞、练琴、读书、写字,逼自己练出最美的笑容,一日都不肯落下。
以色事人,只要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能永修静好也无妨。
一曲将要终了,冉猊香却开始有些底气不足,太子是否能够听出这弦外之音。
“帘后抚琴者是谁?”终于,还是有人问道。只是此话一出,四座皆寂。冉猊香起身,却忽然意识到这不应该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难道不是辛鸿?
冉猊香一时间来不及细想,便移步席前,对着座上之人行以大礼。
“婢子冉猊香,”她抬头,是一个眉眼不俗的中年男子,身着春青龙纹朝服,便旋即意识到了他的身份,“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起身吧。”辛戡说道。他乍看温文尔雅,但他打量冉猊香的眼神,便有些冰凉,让人骤然间便意识到这是帝王,“是你弹的《凤求凰》?”
“是。”冉猊香打量了一番上座的宾客,没有辛鸿。但她却看见一个身着烟灰色襜褕的身影,正在玩弄着手中的牺尊,目光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冉猊香看着他的脸,脑中却只浮现了三个字,萧望尘。
辛戡却突然不再继续关注冉猊香,却转而冷冰冰地打量着已经跪倒在一旁的魏叶初,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地说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挺应景。只是朕觉得,你只跳这一段舞曲,可是要做飞上枝头的凤凰?只不过一个优伶,心思便如此活络。你这‘绿腰’,又是在筹谋些什么呢?朕是瞧着好好一顿饭,都不肯安分了吗?”
先帝是惠帝的兄长,当年宠极大月氏的王女,把她封作绛贵人。
绥国后宫只划分为五个等级,贵人仅次于皇后,由此也可见得月氏王女所承受的盛宠。因着绥国与大月氏的交好,激怒了匈奴人。
当时怀帝日日不思国政,只为看绛贵人跳的西域舞蹈。因此曾有人断言,月氏王女将会舞垮大绥的江山。
果不其然,在怀帝九年的春天,匈奴人秘密放火烧了绥宫。因为谁也想不到他们竟会如此疯狂,所以一时间火光冲天,恍若白昼,根本没有人来得及救火火势便迅速蔓延开来,照亮了长安的夜。
如此贝阙珠宫,一夜之间,可怜焦土。而先皇、先皇后以及一众皇子帝姬妃妾,皆葬身于熊熊火海。
兄终弟及,后惠帝辛戡上位,与匈奴之间的关系日渐剑拔弩张。他先是培养将才,譬如如今的顾锦川、萧望尘,再将一些老将遣送至故里,明面上是让他们解甲归田,实际上便是早已看不惯他们尸位素餐的作风。
如此一来,绥军如同换上了新鲜的血液,便能一鼓作气地将胡人驱逐至大漠腹地,让他们不敢再靠近阴山进而得以侵犯中原土地。
但先皇先皇后毕竟是因为月氏王女而受到匈奴人的迁怒,所以辛戡万不敢重蹈痴迷歌舞的覆辙。
这几年以来沧浪楼进宫献舞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与辛戡厌弃歌舞不是没有关系的。
尽管沧浪楼近年小心行事,但魏叶初今日如此惹眼的绿腰,分明是引得辛戡不快。
舞伎中想要出挑的,也不乏少数。但魏叶初的舞曲偏就撞在了辛戡猝不及防摆驾沧浪楼的当口,自然是惹怒了天威。
魏叶初伏跪在地上,脸已被吓至煞白。她战栗着回答:“陛下恕罪,婢子……婢子不过想要借舞助兴,绝无半点不安分的心思!”
辛戡只不过冷漠地打量她一眼,问道:“你的意思,是朕冤枉了你?”
“不……不是,婢子不敢……”魏叶初的处境更为窘迫,此时已经百口莫辩。
冉猊香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急忙也跪在地上:“陛下恕罪,婢子无知惹您龙颜不悦,是婢子的错。只是陛下,婢子虽不能识几个字,但在幼年也读过几句诗文,其中有一句‘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意境极美。这位娘子叫魏叶初,是‘叶嫩花初’的叶初。陛下您想,系上绿绸的白裙,应了一句‘纤腰束素’;而这位娘子的‘绿腰’,可不正好拼就如此美的一幅画面?”
辛戡见冉猊香开口,便继续打量她。只是冉猊香这会儿一时心急,便也不管不管地正视着辛戡一字一句地陈述,任凭他冷冰冰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穿梭。
“齐青云,你这帮舞伎倒是都调教得挺伶俐。”辛戡脸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对站在一旁已久的坊主齐青云说道。
齐青云自是诚惶诚恐地回答道:“陛下折辱臣下。舞伎能言善辩,断不是臣下调教的。更何况天威凛然,她们又怎敢信口雌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要相信这是民心所向,她们才会尽心尽力地为陛下展现她们的一技之长啊。”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说辞朕听着倒是喜欢。这样吧,传令下去,舞伎魏氏,封为采女,赐号荣,即日随朕进宫。”辛戡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宴席,顾、萧二人连忙连忙追上。
在场的人似乎都不相信辛戡竟会如此草率地将魏叶初封作荣采女。
一个“荣”字,不是欣欣向荣的美好,而是象征着荣华,是极大的讽刺。
魏叶初脸涨至通红,对同样跪在地上的冉猊香轻蔑地笑道:“你可知大将军他自始至终都未打量我一眼,他只不过把我当作了汲汲于富贵的女子啊!我怎么会如此相信你这样一个来舞坊不过一月的女子,相信你所说的‘绿腰’是为着帮衬我,相信你的《凤求凰》突然而至并非有意为之!”
冉猊香此时也无法解释,因为不管她本意如何,这一切事情魏叶初确是可以归咎于她。
她低头轻语:“别拒绝陛下的旨意。如今你留得性命,才有来日可期。叶初,对于你,我绝无算计。”
魏叶初并没有搭理她,只是对着空荡荡的上座,三叩首道:“妾,谢陛下圣恩,吾皇圣明。”
“你便继续跪着至天明吧。既然我现在已是陛下的采女,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魏叶初的情绪已然接近崩溃,说完这一句,便抓着裙摆一路小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