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真武庙四处燃起火把,把上上下下照的光亮如昼,刘雄躺在竹椅上,把手中两个精钢做得铁球转得噼啪响,他一言不发,偶尔睁开眼睛瞅一眼那二十几个跪下台下的武师,眼中眸光不悲不喜,让人无不寒颤。
范氏众人先前见“关中三侠”走了,心中都舒了一口气,又暗暗兴奋,只等本部大队人马杀来,将这不知死活的雄爷擒拿住,好将其挫骨扬灰泄了这心中一口怨气,只是左等不至,右等不来,眼见天都黑透了,终无半个人来救,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生怕恶了这伙强人再让自己遭罪,如今月上中天了还不见半分动静,正值露水湿寒时候,跪了久了,身体乏困,肚中又饥馁,都慌了起来,纷纷把目光看向五爷。
五爷像个泥胎一般跪在那里,闭着眼睛不说话,非是他老成持重,而是他心中早已是一团乱麻,队伍中走失了三小姐,朱氏只作她贪玩,遣武师去寻;如今队伍中自己不见了,大小事务何以决断,那关中三侠去了这么久仍无音讯,莫非本队那边也出了什么大事,他心头转过千百个念头,却从未想过“关中三侠”这个关节出了纰漏。
五爷是江湖上的场面人,忍着百般痛楚也要扎势,岂肯开口求饶塌了架,另一边的范三小姐却是再也忍受不住,她又饥又渴,方才还苦盼“关中三侠”带着本部人马前来救她出囹圄,再把那雄爷剁碎了喂狗,如今“三侠”如泥牛入海般不见了身影,族中走失了这么许多人也无半点消息,她不由得胡思乱想,心乱如麻,一日来所受的委屈全在此刻涌上心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孔二狗见她这副摸样,上前一脚踹在地上,骂道:“扫把星!你家的三个好手说得冠冕堂皇,险些把老子也哄过去了,却是至今不见只言片语传回来,怕是不敢再与雄爷对阵,夹着尾巴逃走了!”
朱老三则骂道:“你们开口关中,闭口范家,我道范家是海里的龙王,山中的虎君,不料想是驴粪球蛋表面光,想必是在郡里听了我们雄爷的威名,都做了茅坑里的大蛆,屎里逃生去了,谁还顾得你们这些喽啰,倘若过了子时还不拿着银子来保人,老子把你们男的都卖进矿里挖铁,女的卖到窑子接客,什么时候连本带息结清了银子,再做几分计较!”
范瑾泣泪恳求道:“还望雄爷行行好,赏小女子一碗甜水喝!”
这时候一个身材胖大的汉子过来骂道:“照你娘!还想喝甜水,送不过钱来,你有命喝泔水也是香的!”
这人正是洪爷,范瑾听得这人说话凶煞,抬眼瞧去,不禁吓得浑身汗毛乍竖,她在田间时自见过洪爷,只是离着十几丈远,又不曾仔细去看,这是贴近了瞧,只见这洪爷穿着汗襟,敞着硕大的肚皮,两肩上扛着一颗滚圆的头颅,无须无法,两道黄眉下绿豆大的眼睛闪着精光,脸上全是芝麻大的点子,更兼他浑身赛雪一般白净,真如庙里的弥勒降世一般。
范瑾哭诉道:“爷...爷爷饶命!我家有的是钱,定是那三人路上出了什么差池,以致雄爷在此枯等,若是子时保金未到,小女子情愿自罚白银千两,还请雄爷慈悲,赏小女子一碗水喝!”
洪爷听了,眼珠一转,迈着小脚快步到雄爷跟前小声道:“雄爷,这些人也不知多久未曾饮食,竟然告饶求一碗清水,不如卖与他们一些,一则得显雄爷仁义,二则咱们也能赚些银子,不知雄爷...?”
雄爷躺在竹椅上动也没有,微睁眼斜睨他一眼,笑道:“洪爷真是方县有名的财神爷!那脸上麻子不是麻子,全是发财的点子,你卖清水给他们,要作价多少一碗?”
那肥汉只以为是雄爷允了,喜得快把一双龟眼挤没了,陪着小心问道:“一两...一碗?”
雄爷听了骂道:“照你娘的洪麻子,打得一手好算盘,老子日夜巡视维护乡里,百十天不曾懈怠一日,如今连饭都顾不得吃,只在这里看守人犯,你他娘倒是先打起来这些短命鬼的主意,要发衙门三司买卖的财!真有一颗好狗胆!”
那肥汉见雄爷脸色剧变,吓得心慌腿颤,方要狡辩,雄爷又道:“老子也知道你的狗嘴里要放什么狗屁,无非是赚些碎银子贴补兄弟,孝敬老子!是也不是?”
那肥汉飞快点头,谄媚笑道:“雄爷洞察秋毫,最是明白小的心意!”
雄爷哼了一声道:“你他娘真是狗脑子,今晚老子做得是几千两银子的买卖,你还要惦记那几十两的碎银子,真是给咱们方县豪杰跌份!
我作价一千两把这水全部包销给你,能卖多少就全看洪爷的本事了!只是你要记住,老子平生最恨以强凌弱,你要敢强买强卖堕了老子风头,老子第一个饶不得你!”
周围的各色捣子及孔二狗,朱爷一众与他啄腥争腐的强人见他触了雄爷霉头,无不窃笑,只看他如何赚回一千两的本钱。
县中人都知道,这洪爷为人贪财吝啬,最善见风使舵,因满脸都是麻子,人都唤他作洪麻子。他是县中小乞丐出身,太祖扫平两淮之时,趁着天下初定之时搭上了县令的门路,一举坐上了乞丐头子的宝座,手下能调动上千充场的花子。三十年来方县风起云涌,不知见证了多少强梁兴亡过手,这讨吃的位子虽是有些油水,可但凡有些心气的豪杰都不会来争,洪麻子又是个有心计手腕的,每一次都能审时度势站对形势,前两年雄爷崛起于方县,他不顾江湖地位,腆着老脸前去投靠,人皆不齿,等到雄爷一霸方县,各路山门堂口的豪杰才纷纷阴阳道:“这洪爷真是高枝鸟,下流水,择主之术真俊杰!”
洪麻子听了心中叫苦,又不敢在雄爷跟前流露半分,喏喏退下后走到范瑾跟前喝道:“清水一碗十两,小娘皮你要几碗水喝?”
范瑾见有水喝,哪里管几两银子,停住哭泣道:“给我两碗水!”
洪麻子吩咐庙里乞丐端上两碗清水给范瑾,三小姐渴得难受,见碗递在眼前,一口气把两碗水直喝得见了底,事罢才发觉这碗又脏又破,满是豁口,碗底浑浊,也不知是何物,恶心得她险些吐出来,说什么也不肯再要第三碗。洪爷再去吆喝着卖水,那些武师不知道台上他被雄爷强卖了一千两银子清水的勾当,都默不作声,没一个吱气的,他踱步在众人走了几遭,自是知道此中缘故,他转到一个老花子身边,悄悄耳语几句,又是一阵叮嘱,那老花子神色先是不解,然后恍然,欣然领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