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擒虎却听清了。虽不甚满意,但也并不反感。孙思邈游历天下,济世救人,是为高洁之士。几年前,韩擒虎专程前往终南山探访孙思邈,有意请他出山做官。孙思邈回答说,五十年内没有明君出现,子通你好自为之吧,我要入蜀探寻新药济世救民。韩擒虎深知孙思邈从小得异人传授天文地理玄学医理,属世外高人,但也不以为然。他既不信鬼神,也不崇佛道,认为天道归天道,人道归人道。只要勤勉奋进,为国尽忠,就能改变时局,青史留名。
不过,孙思邈腰悬葫芦救死扶伤,特别关心百姓疾苦,倒也让韩擒虎由衷敬佩。李靖的命是孙思邈救的,对他有景仰之心也属情理之中。
“莫非三郎想做医家?”韩擒虎神情稍缓。
李靖正想回答,突见舅父左掌竖起,示意他不要出声。但见他疾伸右手抓起黄豆,连弹数指。扑扑声中,十数支蜡烛须臾之间全部熄灭,厅中顿时一片黑暗。
李靖呆在原地。他身负李韩两家绝学,已颇有根柢。舅父弹指灭烛,难度远在抓箭之上。但他不知舅父何以如此。
半晌,韩擒虎沉声道:“佳客临门,有失远迎,请进!”
厅门吱呀一声,如同被风吹开。寒气灌入,李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随着冷风进来的是一团黑影。眨眼之间,已到近前。
李靖目力极佳,虽在黑暗之中,仍感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影到了韩擒虎近前,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钻进鼻腔。再一看,黑影从背上放下来一个孩童。
韩擒虎身形一闪,奔到门边,把大门杠死,沉声道:“三郎,去取药来!”
李靖对演武厅了如指掌,当下摸到东侧药柜,取了金创药。韩擒虎接过,命李靖敲石取火,点燃一支拇指粗细的蜡烛,置于案上。
烛光之下,只见来人四十多岁,身着黑衣,面如白纸,嘴唇发青,双膝跪地,似乎已体力不支;他的身旁,坐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亦是脸色发白,目光呆滞。
“欧阳公!”韩擒虎虎目蕴泪,也跪地相扶,迅速检视来人伤情。
那人摇摇头:“韩公,愚弟命在旦夕,不用劳神了。倒是此子,有劳韩公费心。”说罢,把那个呆呆的孩子抱过来,命他给韩擒虎磕头。
“这……”韩擒虎不明所以。
“这位小兄弟……”那人看了一眼李靖。
韩擒虎大手一摆:“欧阳公放心,这是我家三郎。三郎,见过欧阳公!”
李靖起身肃立,左手在上双手合抱,再俯身推手,行了个“天揖”礼。自从跟随舅父以来,他极少听舅父称谁为“公”。今夜这位不速之客,想必来头不小。
那人已经虚脱,但还是回一礼,轻咳一声道:“韩公,愚弟小命将尽,前因后果,来不及说了。只是请公放心,兄弟本事微末,但已将刺客尽斩于野外。夜潜贵府,并未惊扰将士……”
韩擒虎大手一摆:“欧阳公多虑了!就算有人知晓,韩某何惧!只是……只是以兄台绝艺,区区贼人岂能伤你?”
那人吃力摇头:“刺客并非贼人,全是内廷将佐……独孤……独孤皇后懿旨……追至庐州城外的,是皇甫迥……”
李靖大吃一惊,他曾听舅父提过此人。皇甫迥原为北周奉车都尉,后升任宫廷内侍,手段极其凶残,深得皇后信任,大臣们都让他三分。看来这位黑衣人惹了大祸,竟然遭到独孤皇后派人追杀!
韩擒虎听罢,黝黑的脸变得凝重:“难道,传言是真?”
黑衣人已再无气力说话,探手入怀,取出一卷布帛,交给韩擒虎,喘息着说:“愚弟已到绝境……只是孩子可怜,乞韩公救他一命……九泉之下,铭感韩公恩德……”言毕,倒地而亡。
韩擒虎双目淌泪,伸出右手,把他怒睁的眼皮按下去。但那眼皮按下去,又翻了上来,样子很是瘆人。韩擒虎叹息一声,指天为誓:“欧阳公好走!韩某纵使拼了性命,也必妥善安顿此子,苍天为鉴!”
说也奇怪,黑衣人眼皮竟然合上了。
那坐在地上的孩子仍旧痴呆一般,对黑衣人之死毫无反应。
韩擒虎呆了一呆:“三郎,大祸将至。”说罢,喟然一叹。
李靖不解。韩擒虎说道:“走,先回卧房,再作计较。”说罢,抱起黑衣人尸身。李靖也抱起那个孩子,跟着舅父出门。
门被打开,一条细长的黑影,标枪般立在门外。
“韩总管,人留下,你可免罪。”那人背对着大门,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声音中带着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