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巧王禄和杜鹃赶回,直接装车送货上门忙个不停。不等打发走了各家管事,李嫂子等人也来上工了,众人凑在一起真是拥挤之极,好不容易他们也拾掇利索出了门,小院儿才算彻底清净下来。
如幻昨日刚得了一套合心的文房四宝,今日就把原来那套半旧的送给喜子,然后一笔一划亲手教他写字。喜子习惯了树枝和沙盘,一时还不习惯“真刀真枪”,生怕糟蹋了雪白的纸张,每下一笔都极小心。不曾想这般谨慎反倒让他抓住了练字的精髓,进步飞速。三张大字,一张写的比一张好,惹得如幻直瞪眼睛,暗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更加刻苦练字,否则被书童比下去可真无颜见人了。
无夜瞧着这主仆两个相处如此亲近,很是欢喜,眉开眼笑的坐在树下给如幻整理行李,盘算着明日一早儿要备些什么礼物给先生。虽然如幻说书院先生都是德高望重,重才多过财。但她却认为礼多人不怪,先生也不是仙人,同样需要吃喝拉撒睡,怎么能脱离这些俗物的供养。她也不指望他们收了礼就会对如幻另眼相看,但只要有事之时能够帮忙说两句好话也成啊。
她正这般盘算着,王禄和杜鹃也送货回来了。无夜倒了茶水请他们到树荫下坐了,三人闲话半晌之后无夜才正色说道,“表哥表嫂,我一直有件事想跟你们说一说,但总是没有机会,今日正好闲着无事,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王禄没有那玲珑心窍,猜不到表弟媳要说什么,心下惶恐就以为他们夫妻做活计哪里不好,于是一边扭头去瞧站在桌旁看着如幻写字的花海一边低声说道,“弟妹,我和你表嫂有什么错处,你直管说…”
无夜赶忙摆手笑道,“表哥误会了,你和表嫂这些日子可帮了我好大的忙,我感谢还来不及,哪敢有埋怨啊。”她想了想也不绕弯子了,直接说道,“表哥表嫂,我以前瞒了你们。这卖冰的生意是我的,没有什么东家。后院也没有冰窖,这冰块是我和如幻、花海每日自己现制的。”
“没有主家?冰块…还能现制?”王禄听得有些傻眼,倒是杜鹃仔细思量片刻,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末了低声说道,“我说呢,为啥从来不见东家过来?
而且那冰块好似卖多少有多少,我还琢磨冰窖得多大啊!”
无夜笑着替他们添了茶水,随口夸赞道,“还是嫂子细心,我是在一本古书上看过一个制冰方子,但没出嫁的时候受后母管制,也没心思多想什么。后来嫁给花海多少得了些自由,这才壮着胆子试试,不曾想居然成了,买卖也还算红火。”
杜鹃和王禄对视一眼,都是羡慕无夜的好运,又琢磨不明白她把这么重大的秘密说给他们听有何用意。
花海许是站累了,走过来坐到了无夜身旁。无夜把点心盘子挪到他面前,嘱咐他少吃两块,省得午饭吃不下,然后才又说道,“不瞒表哥表嫂,我昨日把宁家果园买了下来,以后就要在村里和这边两头跑。平哥儿又要去书院读书,我实在有些忙不过来。于是就想请表哥表嫂以后多照应这边的生意,制冰的法子很容易,我打算教给你们,但表哥表嫂可一定要保密啊。”
杜鹃和王禄齐齐点头,异口同声保证道,“弟妹,你放心,我们保管不往外说。”
这夫妻俩自觉无夜把这么重要的制冰秘方教给他们,又托付了整个生意,完全就是没有把他们当外人。可谓千般信赖万般倚重,两人神色都很是激动,拍的胸脯砰砰作响。
无夜不是吝啬的人,又在现代受了多年熏陶,心里明镜一般,再深厚的情谊也需要利益做粘合剂才能变得更牢靠。于是,她从怀里掏出昨晚写下的合约推到王禄身前,笑道,“以后每月利润分你们三成,而你们也要保证不对任何人泄露制冰方子,若是没有什么问题,表哥就按个手印立契约吧。”
王禄想也不想起身去如幻那里取了砚台,然后就按下了指印。杜鹃略微有些犹豫,但想着无夜以往的行事和脾气绝对不会亏待他们,于是跟着也按了手印。
无夜把两份合约一分,嘱咐杜鹃收好之后又把自己那份放回了屋子。末了才同王禄夫妻仔细说起这卖冰生意的各项琐事以及每月收入。
于是,一旁写字的如幻和喜子就不得安宁了,往往一笔提起还未等落下就被惊呼之声吓得墨汁飞溅。最后这主仆俩干脆收了文房四宝,扯了花海跑去门外看街景了。
王禄和杜鹃自从知道无夜口中的三成红利代表了多少银钱,夫妻俩就彻底迷糊了,中午饭不知道怎么吃下肚儿的,整个下午做活计也是后脚跟不着地一般的飘来飘去。直到晚上躺在炕上,俩人望了半宿房梁才齐齐清醒过来。
杜鹃欢喜激动的眼泪流个不停,她抹了一把又一把,后来干脆就不理会了。王禄也是脑子里走马灯一般回放着这些年家里的窘况,幻想着以后如何盖新院子,供儿子读书,给弟弟娶媳妇,一时间咧着大嘴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夫妻俩紧紧牵了手,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就商量着不能辜负表弟妹的信任。不必说,以后一定要更加卖力做活计,照顾生意。甚至就连老爹老娘那里也得保密才好,每月拿回的几百文工钱就够家里开销了,至于年底的大笔分红先存着。待得过上两三年,石头娶亲之前再拿出来盖房子也不晚。若是早早告诉家里,万一消息漏出去,牛氏和贾婆子两个财迷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杜鹃很是心疼无夜,叹气道,“蕊姐儿真是个命苦的,小时候被后母苛待,嫁到舅舅家又被舅母为难,这日子过得太不容易了。”
王禄虽然也不喜舅母的脾气,但他不愿说老人闲话儿,就道,“以后蕊姐儿和花海有事儿,咱们要多帮把手,他俩都是个心眼儿好的。”
杜鹃好笑,应道,“蕊姐儿可是个有本事的,随便在书里找张方子就赚了这许多银钱,咱们两个庄院儿人,能帮上她什么啊?”
王禄瞪了眼睛,恼道,“帮不上也要帮,不说今日她把买卖托付给咱们这事儿,就是昨晚若是没有她嘱咐那擦酒的法子,咱娘的病也要担凶险。这是恩啊,咱们必须报答!”
“好,好,一定报答!”杜鹃一见丈夫急了,赶紧柔声道歉哄劝。王禄瞪了她一眼,这才说道,“睡吧,明日早起学制冰,一定不能偷懒,那可是大事。”说完他就翻身睡了,杜鹃扯了一件旧褂子盖在身上也数着绵羊强迫自己睡了。
无夜惦记着送如幻去书院的事,也是一夜不曾安睡,待得外面天色刚刚放亮就轻手轻脚爬起来准备做早饭,不想一开门就见王禄夫妻坐在院子里。她赶忙走到两人跟前,问道,“表哥表嫂,可是有事要出门,怎么起的这般早?”
王禄搓着手,一副木讷寡言的模样,倒是杜鹃瞪了自家丈夫一眼,笑道,“还不是你表哥,生怕学不会制冰的手艺,大半夜就催我一起过来,想着多练习几遍也能熟熟手。”
无夜眼见两人的衣衫都被露水打湿了大半,显见已是等了好久。她心里真是又好笑又感动,于是这早饭也不忙着做了,领着两人直接去了后院儿。不过是撒撒硝石,装个箱子,排掉废水,如此简单的制冰流程,勤快能干的王禄夫妻很快就学会了。
王禄去了心事,脸上也挂了喜色。他仗着手下力气大,把铜箱子耍得滴溜转,惹得杜鹃和无夜都是好笑不已。
很快,如幻和花海都起床赶了过来。老话说,人多好干活儿,人少好吃饭。往常需要一个多时辰的活计不过片刻就都做完了。无夜抬头望望太阳自觉时辰已是不早,就催着如幻去洗漱,然后自己也回房间换了一身新衣裙。
花海端了茶碗坐在树荫下喝水,眼角不时扫过厢房的门口,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房门打开。终于,仿似过了一年那么久,那两扇门板才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无夜穿了一件象牙色的细棉布裁剪成对襟立领小衫儿,下面配了一条水绿色的百褶裙,一头长发松松绾成双螺髻,斜插一只喜鹊登梅簪。日渐变得白皙的脸庞上,朱唇不点自红,双眉不染如墨,明眸清澈,虽然没有倾城倾国之姿,但自有一股灵秀之意,分外动人心弦…
无夜扭头找寻弟弟,却见得花海怔愣着望向自己,于是难得红了脸,低头捋了捋鬓边碎发,笑问道,“怎么,我这么穿很奇怪?”
花海摇头,虽未开口说话,目光却越发深邃惑人。无夜被瞧得心跳越发剧烈,突然就觉花海今日好似有些古怪,但未等她再说话,如幻主仆却走了过来。
如幻换了一身石青色的葛麻长衫,腰间配了同色绣着云纹的腰带,头上扎了方巾,脚下穿了灰色阔口鞋,衬着里面的布袜越发雪白洁净。喜子也穿了一套蓝色短衣裤,手里拎了两个包裹,时不时伸手摸摸自己的新衣衫,脸上满是兴奋欢喜之意。
无夜甩甩头,勉强扔掉了心里的疑惑,转而为弟弟仔细正了正头巾,又坚持要替他背着书箱。如幻哪里舍得姐姐挨累,于是争抢着不肯松手。
杜鹃洗了碗从灶间出来,见此就笑道,“蕊姐儿和平哥儿这般一拾掇还真是俊俏,比之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也不差什么啊。过几日得闲了,我再给你们多裁几件新衣,保管比绣庄缝得好。”
无夜赶忙摆手,应道,“白日里活计就够多了,嫂子可别挨累了。我的衣衫还够穿,平哥儿的被褥衣衫也置办完了。等过几日天凉了,我再挑些好棉花回来,嫂子多缝几床厚被子留着你和表哥盖,这才是正经事儿。”
杜鹃过日子仔细,听得这话就推辞道,“不用,不用,从家里搬两床旧被子就成了。”
无夜是个行动派,自觉到时候直接买了布料和棉花回来就是了。所以,她也不多劝,嘱咐花海两句就带着如幻主仆出了院门。花海站在门旁望着他们三人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忽而欢喜忽而犹疑,变换不停,但惟独没有痴傻之意…
如幻就读的学院名为白露,若是论起名气在整个大齐也能排得进前十。据说书院的第一任院长曾是先皇的太傅,博学高德,深受先皇敬重。太傅年老归隐欲要教书育人,替大齐培养人才。若是这事放在别人身上,那各怀鬼胎的朝官们保管要参奏一个网罗党羽、欲图不轨的罪名。但是太傅是先皇的先生啊,谁人胆敢不敬,更何况先皇还御赐了匾额。
于是各大世家门户都送了儿孙来捧场,加者太傅亲自考验收进门的一些家贫学子,这白露书院就红红火火的开了张。
如今几十年过去,虽说随着老院长和老皇帝先后逝去,书院再无当初辉煌,但是一批批由此走出去的“桃李”们却依旧很是关照书院。而现任院长又是个以诗画闻名整个大齐的圣手,所聘先生也多是严谨博学之人,于是,书院始终还停留在一流学府的行列。
整个大齐北部两三座府城之内的莘莘学子依然还是以就读白露为荣,这般多年下来,清县也因为诸多学子的驻足,比之别处更显三分热闹繁荣。
无家主仆三人一路步行进了城,穿街过户,很快就到了位于县城东北角的书院门外。今日是书院开门收弟子的日子,很多在私塾里启过蒙的小小少年都在父兄的陪同下站在门外排队,等待书院里的管事安排面见先生。
若是先生考校功课合格,人品也无太大问题,就会被正式收入书院。书院先生教导几年,根据其学识安排考取童生资格、秀才功名,接着再去省城考举人,进京会试考进士,殿试考状元,一级级慢慢步入仕途,最终挤入权利阶层。
无夜瞧着已经排到两条街开外的队伍,暗暗感叹功名利禄的诱惑真是太大了。这时空同她的前世一般,供孩子读书都是最耗费银钱的事。纸墨笔砚这些消耗品价格有多昂贵先不说,就是束脩一项也是个沉重负担。
这白露书院一年束脩为二十两,虽说吃饭住宿都由书院一手包揽,但也着实说不上便宜,毕竟这些银钱够普通农家宽绰生活五年了。即便这般居然也有这么多人家咬牙把孩子送来,其心不可谓不诚啊。
如幻去年已是在书院读过半年,若非考秀才时不小心吃坏肚子,导致发挥失常落榜,如今头上早就戴了秀才功名了,怎么还会被牛氏圈在家里做了大半年农活儿。如今他重新站在书院门口,一时激动得双手颤抖,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对得起自己多年苦读,也不能辜负姐姐的疼爱。
无夜姐弟俩这般一边瞧着热闹一边等着书院开侧门,不过两刻钟,又陆续有百十位同样身穿长衫、头戴方巾的学子赶到了。
其中有几人远远见得站在墙根儿处的如幻都是带了一脸喜色凑到跟前,互相拱手见礼之后就笑道,“君诚,你怎么来了?可是下半年要同我们一起在书院读书?”
如幻乍见昔日同窗好友也是欢喜之极,连连点头应道,“正是,以后还要各位仁兄多加照拂。”
其中一个身材枯瘦的书生笑嘻嘻挤着眼睛,打趣道,“君诚重回书院可是件喜事,别人先不说,起码某个胖子以后不用犯愁找谁代写策论了。”
众人都是哈哈笑了起来,那个被嘲笑的胖书生羞恼得揪住瘦子打了两下,末了倒也极光棍儿的揽了如幻的肩膀大方承认道,“君诚兄的策论写的最好,我不抓他帮忙,难道还找你们不成?上次不知是谁被先生大骂文章狗屁不通!”
他这话可是一竿子打翻一群人,学子们纷纷搜肠刮肚找了这一年里他的糗事说给如幻听。一时间欢声笑语传出多远,惹得那些排队的小少年们不时扭头张望,幻想着自己进了书院也可以交上几个这样的同窗好友,一起玩耍读书多好。
众人正是笑得欢喜的时候,却有一辆黑漆平头大马车极嚣张的向书院快速驶来。一众规规矩矩排队的少年们吓得惊叫着闪到一旁,纷纷开口斥责,“这是谁家的马车胡乱冲撞,伤了人怎么办?”
那赶车的壮仆毫不理会众人之言,直接把马车停到了侧门外,坐在车辕上的俊美小童立刻偏腿跳下车恭恭敬敬打开了车门。
一个身穿宝蓝绸缎长衫、身材极为肥胖的年轻学子从车里钻了出来,冷冷扫视众人一眼,神色鄙夷厌烦之极,根本没有半点儿致歉之意。有那脾气急的少年就要开口讨个公道,却被不愿生事的父兄极力劝着忍耐了下来。
如幻身前的瘦书生见此就撇嘴嘲讽道,“东大少真是越来越威风了,可惜他在书院学了这么几年,只长肥肉没长学识,欺负未入门的小学弟这事儿都干得出来了。”
众人都是皱着眉点头,不想那东大少身体痴肥,耳朵却极灵。他闻声望来,见得如幻站在众人中间,一双小眼睛立时就亮了起来。
“无君诚,你可是赶来给我当书童的?”他摇着手里的描金扇子,得意笑道,“哈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我可告诉你,本少爷如今不缺书童伺候了,倒是还缺个洗脚的奴仆!”
先前那几个学子听得这话恨得脸色泛青,再望向如幻的目光却满满都是怜悯心痛之意。如幻先前为何辍学,他们多少也知道一些。考试失利,后母刁难,家贫无力供读,这三个因由随便拿出一个都是难题。他们也有心想要帮忙,但无奈几家都不算富裕,又不好随意插手人家的家务事,于是也就看着如幻离开了。
如今正是欢喜好友归来之时,不想乍然得知他能回到书院,居然要付出这般沉重的代价。于是纷纷扯了如幻,咬牙切齿劝解着,“君诚,他明明就是想要羞辱你。你绝对不能给他当奴仆,否则以后你就算进学,也没有脸面抬头做人了。”
“就是啊,君诚,我们几个手里都有几两余银,拿出来凑凑就够一年束脩,你先回书院读书,明年我们再想办法。”
几人说着话就开始解荷包倒银钱,如幻感动的眼睛都红了。他赶忙伸手拦住他们,低声道,“多谢各位仁兄好意,但…”
那东大少见不得他们这般自顾自上演深情厚谊的戏码,恼怒的一甩扇子,骂道,“一群穷乞丐也跑来书院读书,真是笑话。赶紧回家种地收苞谷去吧,若是多卖几文钱,兴许还能娶个野丫头传宗接代,省得断了祖宗香火,没脸见人!”
这话可是说得太恶毒了,瘦书生几个也忘了掏银子,挽了袖子就要上前教训这眼睛长到额头的大少爷。
如幻本意不想惹麻烦,毕竟他来书院只想好好读书,但几位好友为了他出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避之不理。
想到这里,他解下腰间鼓鼓的荷包,大声说道,“东少爷,收起你那副无礼嘴脸,我不会当你的书童和奴仆。这是我的束脩,以后一年我会在书院专心读书,你若是想要与我争胜,还是把心思多放在课业上的好。”
瘦学子几人惊喜的回头看着如幻手里的荷包,大声问道,“君诚,你可是说真的?”
“当然。”如幻重重点头,腰身挺得极直。
“太好了,太好了。”众人欢呼起来,再看向东大少的眼里满满都是鄙夷之色,“君诚的课业,先生都夸奖过多少次了。可不是某些字都没认全的蠢物能比的!”
“就是,要想羞辱他,还是等下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