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吹嘘自己的健康,七十多岁了还能够连打几局网球,还能中速跑步八百米,还能吃一斤半肉片的涮羊肉,还能盛夏在深水海面上游泳一千七百米。因为他少年时代太弱,他尤其注意保护自己,他不敢尝试任何的不健康的癖好与方式。
是卓然对不起她呀,对不起,对不起,其实他仍然有不轨之梦,其实他仍然有看图片看电影而思有邪的可笑复可悲,虽然绝无什么不妥的行为,是感恩心涤荡了他的胡思乱想,其中包括对一个欧洲女歌手的特殊感觉……
这一切都随着淑珍的远去而一去不复返了。他的两腮开始凹陷,他的头发开始干枯脆落,他的膝盖动辄吃不上劲,他的口气日益浊恶,他的视力听力明显下降,莫非我也该走了?我是一个软弱的,明白地说,怯懦的人。“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李清照《声声慢里这两句话,小时候他以为是李词人叹息自己长得太黑,明明说是独自怎生得黑嘛!为此,他与淑珍之间有多少调笑!后来知道是说独自怎样挨到天黑!他更愿意将“黑”解释为语助词,那就是说,守着窗户,好一个“守”字!孤孤单单一个人,怎么得了,怎么活下去噢!
淑珍却是走得英勇。她早早留下了遗书。她得知难以挽回以后坚决要求停止某些无益的抢救器具操作,她表示并无遗憾与懊悔,她讲了对于此生特别是卓然的满意之情……她说她不惧怕任何新的经验,包括到另一个世界去。卓然最最不能忘记的是淑珍的遗容,那么安详,那么从容,那么平常得大气盎然!
果然,独自很难活下去。有些事情你一直认为是很远很远,凡是认为很远很远的事情都会突然变得很近很近,就在你的身上,就与你同桌同室同床同声同气。不,死神并不狞恶,死神并不穿黑色的道袍,死神也绝非冰冷,死神很活泼,很亲热,很——你甚至于可以说“祂”很随意,是你的老朋友。他向你调皮地一笑,眨眨眼,问道:“怎么样,哥们儿,还不过来?”然后向你张开了双臂。
谁让他夸夸其谈地在电视讲坛上大讲元稹的“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呢?谁又想得到,转眼到了“独坐悲君亦自悲”的当儿,而“百年”竟并没有“几多时”啊!
然而老沈不甘心,他不相信自己已经行将就木,他还没有准备好立即随淑珍而去,他猛吃各种催眠中西药物,包括医生告诉他某种进口好药,是重要的学长同志也会服用的。
睡不着他干脆集中精神想,比如说,我压根儿就没有出生,比如说淑珍就压根儿没有出生,比如说,这个入夜无眠的糟老头子,压根儿就不是我,这儿不可以是也没有理由是第一人称,而只是,最多是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这是《红楼梦,至于无碍与茫茫纷纷,也许还只是后话。
他仍然觉得自己没有睡着,其实事后证明他睡了好久。他二十三点躺下,四点过半醒过来,如果没睡着他不可能安静地连续躺卧五个半小时,且无辗转反侧。睡眠过程中他的耳边一直淅淅沥沥,他听着似雨又像耳语更像虫鸣的声音。人生是一种起伏扬抑的噪音。他一直想着“我仍然睡不着觉”、“仍然我觉睡不着”,却突然张开了眼睛,看到了窗帘缝子中透过来的晨光,而且,最重要的是,耳中响起的不再是淅淅沥沥的声音,雨陡然停止,耳语突然远逝,鸣虫突然冻僵,而一种城市特有的类似轰隆轰隆的机械性金属性吵闹声响,接管了他的被睡眠的单调郁闷的呻吟延续。他的耳闻进行了彻底切换,他现在的醒证明了他的可能低效与无感觉、却仍然不容置疑的睡。
沈卓然哪里去了?他似乎在问自己。沈卓然并没有随淑珍而去。沈卓然确是魂不守舍。色空空色,沈非沈,卓非卓,然不然。沈卓然不是沈卓然,没有淑珍陪伴,他怎么可能是姓沈的卓并然?也就没有必要怀疑自己不是沈卓然了。沈卓然变成了一片空白,家是空白,生活空白,口腹空白,阅读空白,言语空白,共享空白,睡眠空白,失眠其实也是空白,生命的痛苦还是空白。
被入睡数次后他的身体状态略有改善,他吃了一次猪肉大葱饺子,他吃了一次打卤面,他吃了黄花鱼,就了一点泡高丽红参的药酒。
在淑珍走了之后,他干脆在深夜大睁着眼睛,不睡,不醒,不哭,不笑,不思,不愁,不惊……什么都不,百不千不,他干脆感觉自己的并不存在,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必要,已经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回家晚了,他已经不需要给淑珍打电话。一个新的饭局,他已经没有淑珍可以商量去不去和如果去的话送什么礼物。遇到一个讨厌的人,他已经没有可能向淑珍说一句刻薄的话解恨出气。没有了淑珍的呼应、疑问、分担、惦念、抱怨和庆幸,他的活与不活究竟还有多少区别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