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一个状元一个榜眼,焉能不知配享太庙是何等恩荣?
是是非非,都作了土吗?弥留之际,万历皇帝这最后一个愿望,到底是他自己希望的,还是皇帝的奏请?
“……汝默……元驭……”朱翊钧又喊了两人的名字。
“老臣在,老臣在……”申时行哽咽着连连点头,上前去了一些。
“……吾……功过……”他哽咽了一下,眼神之中带着祈求,“国本……该早听……卿等……”
想着那漫长的国本之争给自己带来的风雨和是非,申时行和王锡爵不禁百感交集,一同落泪。
“圣上御极之初,信重太岳公新政十年致有中兴;壮年不幸病重,当机立断禅位于宽仁勤勉之嗣君!多年以来,皆臣下聒渎激扰,圣心早知陛下既贤且孝。百年之后,青史悠悠:圣上陛下奋中兴大明之志,臣等相继辅佐明君平四海波澜!丹宸既永固,国祚万年青!”
当年,万历皇帝还没有那么消极。相比王锡爵,申时行更了解他。
什么功过?到了此时,大明已经在他儿子手上有了一番新气象。
他只能靠内臣去搜刮到的钱,他的儿子已经有了不同的手腕。天下隐患虽然不少,但优免毕竟是要厉行的,儒学必定是要更新的,大明必定是要中兴的。
儿子比他有着更坚定的意志,有着更成熟的手腕。最不同的是,他儿子有着比他更愿意去应对难题的耐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国本该早定,既是对申时行和王锡爵“认错”,也是想大家在他死后不要埋汰他。
让张居正配享太庙,不仅是张居正配不配的问题,也是他自己配不配有人陪祀的问题。
要不然,朱家的太庙里为什么只有太祖、成祖不寂寞?
可这也暗示了:他现在是全力支持儿子把想做的事情做下去的,不惜腆着脸求个有人陪祀的身后名,也借此来激励辅佐他儿子的臣子们。
毕竟有一就有二,朱元璋和朱棣这对父子之间,难道九泉之下就好相见?但他们毕竟是共同开创了大明的基业。
所以申时行说,这是他们父子二人一起奋中兴大明之志,这是从隆庆六年他登基重用张居正就开始了的、只是中间多了些波折、最终他又在病重之际做了极为正确决定的一个“连续剧”。
不会有人重点描摹中间那十几年的故事的,那只是柱国忽倾、朝中一时纷乱罢了。
朱常洛第一次回头面向群臣,诧异地看了看申时行。
“……申少师所言正是。父皇与张师父君臣相济,方有皇儿再接再励之根基。”
他称呼着申时行受封的少师之衔,顿了顿之后回过头去对朱翊钧哽咽道:“父皇既有此愿,进贤院和礼部该好生办了。父皇,皇儿不孝,恳请父皇挽留申少师。太岳公文集,父皇实录,非申少师主持不好编修。”
申时行看着朱常洛的背影,又跪了下来磕头:“臣虽老迈,不敢辞也!”
朱翊钧放心地说道:“……甚好。”
那一段难堪的故事,申时行知道得最多。
他来主持,自会好生涂抹,让两人在青史上都别那么难看。
“田……枢密……宁远侯……还有……”他一一看了过去,再说了对臣子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好生……辅佐……皇帝……”
有先有后,但没有不明白的:做了二十八年皇帝却几乎全靠张居正撑起他一朝功绩的朱翊钧,这是正式而亲口地对群臣把江山托付给已经做了三年多皇帝的儿子了。
说了这句话之后,他的状态已经明显比之前要差了很多,奄奄一息。
今天在场的臣子这么多,人人都受了莫大的震撼。
他们告退离开后,其实就将进入准备国丧的节奏里。
最终只有父子二人心情复杂地四目相对,李太后也终于悲痛地走了过来,看着饱受病瘫之苦三年多的儿子。
今天他开了口,却没有抱怨什么。
如今他看着朱常洛,又看了看李太后。
“盼能……赎过……盼……江山……永固……”
他始终没有对朱常洛说一句温和的话,朱常洛也不需要。
只有三个人知道的秘密,现在即将会少一个人知道。
李太后痛哭出声:“苦了你了……苦了你……”
朱常洛看着仿佛释然的他,心里知道可能是纳了张双梅为妃、恢复张居正名誉的事情刺激了他。
不是那种被气到了的刺激,而是终于要面对自己内心的那种刺激。
身体越来越差,越来越走向终点。张居正被平反了,后人如何议论他?
儿子如此艰难地一点点解决财计问题,天下官绅不情不愿的怨情时时爆发,“菩萨示警”的大明江山即将三代而亡会不会成真?
这些天,恐怕是他这一辈子最忧心国事的日子,带着对张居正当政时大明总体往好发展的怀念。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终究还是缩到了张居正的“羽翼”下,想沾他的光留下一点好名声,也帮儿子给天下臣子画出一个饼来。
不到两刻钟之后,京城陷入连续不断的钟声里。在京诸寺观,各声钟三万杵。
紫禁城阖宫缟素,太上皇帝驾崩。
不管是官是民,都要换上丧服,以日易月,为太上君父服丧二十七天。
已经被下令要进京的诸王这次倒赶上了一件大事,刚好参加朱翊钧的葬礼。
但京城官员和在京士子们已经知道了那个让他们震撼不已的消息。
太上皇帝遗旨:生前就获封上柱国、太傅、太师的张居正张文忠,陪祀太庙,君臣公飨血食。
大明文臣死后尊荣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