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思容本就是很通透的人,现在又有孕在身。
刘依则比较单纯活泼,朱常洛也担心她因为许久了还没能受孕,因此对于新封的妃子却安排到了象征意义极浓的翊坤宫而有怨言。
其实哪里有其他复杂的原因?无非翊坤宫“不吉”。
之前这里可是赐死了太上皇帝最宠幸的郑贵妃。
此前东西十二宫,每一宫都已经有了至少嫔以上的主人,唯独翊坤宫里仍然只安置了一些婕妤以下的贵人。
现在它有了主人,而且皇帝很快就到了这里来,在正月初一的夜里。
看皇帝进去了,陈矩挥了挥手,小太监弯了腰之后就沉默地去了其他宫院。
不久之后,其他宫院门口的两盏红灯笼就会摘下来。
这是每天晚上都会发生的事:门悬双红灯,盼君亲采撷。
而皇帝若到了哪个院里,又或者召了哪里的贵人去侍寝了,那么大家就都把灯笼摘下来,今夜安心歇息便是,别再苦等了。
翊坤宫当然是提前得到通知了的,皇帝一到,酒菜也都摆了上来。
正殿的明间里红烛摇曳,喜气洋洋。
而张居正的这个孙女盛装站在那,神色却很恬静。
“臣妾跪迎陛下,陛下新春大吉,万事如意。”
“起来吧,坐。”朱常洛看着她缓缓坐下来,先夹了一筷到她面前碗里,“今天早上去向太皇太后、皇太后们和皇后拜过年了?”
“是。”她先弯了弯腰,“谢陛下……臣妾还不熟悉宫规,怕有错漏,可是哪里做得不妥?”
“没什么不妥。”朱常洛笑了笑,指了指她的碗,“边吃边聊。朕入夜前也去了一趟,皇祖母夸了你知书达礼。”
她细细地咀嚼饭菜,动作幅度很小。
可能是随父亲流亡多年,过得并不容易。
“昨日赐宴,朕和你父亲还有伯父、叔父都好好聊了聊。”朱常洛吃了两口之后放下筷子,端起了小酒杯看着她,“你祖父是个好帝师,也是个好父亲,好臣子。张家六子,除了你大伯不幸罹难,朕未得一见,其余五子都各有才干,品性忠洁。你父亲给你取名双梅,这是自小盼你不畏霜雪,倍有傲骨了。”
“陛下隆恩,臣妾……”
“也因为当年旧事,让你自小没过几天好日子,张家遭了大难。”朱常洛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来得晚了一些,只好将来补偿。朕对你还了解得少,你和朕也生疏。都说缘分天定,不巧朕就是大明的天。朕把你定给了自己,绝不只是为了用心于朝野。论才识,你应当是后宫之冠。朕让你入居翊坤宫,可不是冷待,而是颇有期许。”
张双梅不适应这么直接的皇帝,现在她其实想的并不多。
其实即便只是作为工具,能让祖父恢复名誉,能让一家都不再是罪臣之后,她也愿意。
可皇帝竟直接说着她是什么后宫才识之冠,张双梅不明白他凭什么这么论断。
面前年轻的皇帝毕竟是笑容满面、眼神温暖的,开口说道:“交杯酒还是要喝一下的,不用那么拘束。夜还长,朕听你把你从小到大的故事都讲完。”
提到了交杯,情绪就变了,不只是忐忑的“君臣”,而是迫在眉睫要变为“夫妻”,两个人也只是纯粹的男女。
张双梅的脸颊微热,抿着嘴听皇帝的吩咐。
张允修是张居正的第五个儿子,张居正去世后张家被清算时,张允修才十八岁,只有一个恩荫的尚宝司丞官职在身,而且是寄禄的。
随后被革了官职,长兄自尽,他也逃难到了江南一带。
但他的岳父其实也不简单,是张居正的同乡、同科进士李幼滋的弟弟李幼淑。
张居正和李幼滋既是天然的政治盟友,更是姻亲。李幼滋的女儿自小就许给了张居正的幼子,他弟弟的女儿同样也是很早就许配给了张允修。
兄长是一路做到了工部尚书的人,李幼淑也以举人功名做了知县、刑部郎中和一府知府。
文化人总是社会上的顶流,何况显宦之家?
所以朱常洛虽然嘴上说着她自小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张双梅却真的不像是苦大的,相貌也是中上。
这也看得出来张居正搞教育确实有一手:儿子们虽然曾因为频频金榜题名而饱受非议,但确实个个都有真才实学。
以朱常洛对张居正的熟悉,也知道他这个哪怕是恩荫的第五个儿子,明末时面对杀人狂张献忠也留下了一首很有名的《绝命诗》:
八十空嗟发已皤,岂知衰骨碎干戈。纯忠事业承先远,捧日肝肠启后多。
今夕敢言能报国,他年漫惜未抡科。愿将心化铮铮铁,万死丛中气不磨!
所以哪怕是逃离了荆州,流落异乡的张允修总还有岳家的接济,这么多年也能凭自己的才学在江南大户人家坐馆做西席先生,有特殊的地位和收入。
若不是张允修特殊的身份,他这个女儿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年龄还未婚配。
现在喝过了交杯酒,她的脸被酒意染得更红了一些。
朱常洛开启了话题:“听说你父亲启蒙的学生里,还有去年考入太学、今年中了南直隶乡试的。昨天问了问,酒喝多了,才说你祖父在他十五岁时就让他恩荫尚宝司丞,绝了他的科举之路,不然一定也要考个进士出身。自己既然不成了,就盼着子女,对你是最用心教。若是男儿身,你就改双为重,改梅为竹,是张家重字辈身负重望的人了……”
张双梅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于是也说了说这么多年父亲是怎么为她启蒙,在她少女时还让她着男装在坐馆的族学里扮做书童帮忙启蒙那些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