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压了下来,才刚腾起的气势霎时间就像被水浇灭了一般,就只剩平静与冷厉。
“也怪老夫,太过注意你这小贼子的节气与果决了,竟忘了你才不过是个十几岁舌尖嘴利的小娃娃……自投罗网,可笑……”
语气还算沉稳,可他袖子中的手却还在微微颤动着,因为他知道,自己在之前的几个瞬间中,确实是……害怕了……
不止是被祁京说穿的这些,还有其余他不知晓的那些。
但他依旧忍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拉回来了一般。
“带下去……”范文程缓缓地平复着呼吸……
祁京被两个侍卫提了起来,周围的喊杀声从未间断,许多人叫嚣着,却被范文程一声喝断。
片刻之后,祁京被押着,从他身侧掠过。
“是为了什么?理想?志向?”祁京忽然说了一句,道:“但我不会为了这些,抛弃一切,衣冠,节气,妻子,孩子……”
范文程心中“磴”了一声,然后是迷茫,羞耻,愤怒……
这些升起的情绪就像是瘟疫一般刹那便充斥了整个脑海,最后竟转变为难以抑制的杀气!
他猛然抬起了手,又猛然握住。
那个杀字卡在了喉咙间……
“带下去……”
他依旧道。
……
祁京的身影消失在了眼中,范文程大口喘着气……
就在不久之前,图赖曾问过他,到底要不要先下手杀了祁京这一行蝉儿,他摇头说了不行。
可若此时问他杀不杀,他会毫不犹豫的抽出刀,亲自动手。
从弱冠至知天命之年,范文程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对手敌人,从未有人把他看穿过,可如今却不同了……
他只感到了脱离掌控的无力,方寸大乱,恨不得马上就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贼子……
但他依旧忍住了。
西街伏杀没有布置的弩箭,出府迎接的范浮,书房里周吉残留的书信,这些,并不是留给祁京的生路,而是他要留给自己的……
即使有许多人都知道了……
算无遗策又如何,文臣之首又如何?
他也是人,不是神,总要和光同尘。
只有把“罪魁祸首”握在手上,他才能对后面赶来的所有人有所交代,才能把自身的疑点除掉,才能继续往前走……
世道如此,时局如此,要么忍,要么狠。
……
良久的沉默后,呼吸变得愈稳。
范文程拂拢了衣袖,又将辫子摆在了肩上,恢复了镇定。
“去,告诉鄂硕,索尼,阿达礼,宁完我,陈名夏……”
他一一叫出了许多人的名字。
“西街伏杀,老夫已把人拿住了……我会请陛下,摄政王,太后共同齐来,于午门彻底斩杀此次内阁事变的凶手……”
“在此之前,他们可以来询问老夫,询问所有事,询问府中的所有人,因为老夫自问心无愧,问心无愧……”
范文程踏出了府邸,走在西长街遍地的尸体中,一遍遍重复着这些话。
许久之后,才走回了府门前,管家范浮躺在地上,脸上还残存着急促的表情。
“收了吧,清点伤亡人数,今日所有阵亡的将士都有重赏,你们记住,一切都是为了大清……”
“喳。”
场面随即开始肃静起来,范文程也随之松懈。
空气中满是难闻的血腥味与焦味,他眼中光芒闪烁,坐在朱红门下,其旁还挂着“元辅高风”四个流金大字,然而他却只是靠于另一边,喃喃道:“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目光所向中,皆是尸骨残骸,哀嚎,怒吼。
一个个死去满人脑后的辫子被割下,即会送去辽东,代表着他们将魂归故里。
他的辫子依旧在随风摇曳,坐在门槛上,等待着。
过了一阵,方才有很多马蹄声涌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