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首的一日,从夫妻间闲话家常开始。
妻子手上淘洗着泡了整夜的豆子,接话道:“又是要置换家中雪缎?”
雪缎是他们私下叫开的称呼,因布匹雪白厚实而得名。
喜乐手中劈砍动作不停,“对,道是迁来咸阳诸多不便,大人还罢,家中小女娘娇气,穿衣细致,要换了雪缎去给小女娘做衣裳。”
妻子往陶罐里舀一瓢清水,倒入豆子,生火煮豆。
“怎个换法?”
喜乐停下劈砍,拄着斧柄:“与行价一样,三尺好布换一尺雪缎。”
“但田家养着会泥瓦手艺的隶臣,承诺无偿出借三个,供我们使唤五日。”
妻子猛地抬头看过来:“倘若有这样三个隶臣帮手,五日时间,我们家的房屋都能盖好了!”
“我也是这样想。”喜乐盘算着,“田家虽没加价,但出借隶臣帮手,细算下来是最划算的。”
“所以我打算把雪缎换给田家。”
“郎君打算得好,就换给田家!”妻子支持喜乐的决定。
喜乐一家如今借住在同一个里的,大弟家的一间废弃牛棚内。
里典给搬迁户划定了新宅基地,只等建好新屋就能搬出去。
一旦与田家交易完成,喜乐就会与阿父和妻子去城外挑运黄泥,等田家隶臣一到,就动工筑墙起屋。
起大大的三间新屋子!
最多两旬工夫,就可以建成了。
而新屋建成后,估摸着家中还能剩余五匹布。
这期间确实折腾了一些,但能有三间新屋,还落得五匹布——这可是一大笔家资了。
这种搬迁好事,再来多少回他都愿意!
喜乐现在每次想起来,都犹觉在梦中。
当初圣旨下来,里典转述旨意,告知喜乐:你们家房屋挡了道,要立即搬迁腾空。
喜乐踉跄着奔回家,告知阿父阿母和妻儿:
房屋没了,要被拆了!
赶紧收拾家什离开,可别连仅有的三只陶罐和一口陶锅也被夺走!
家中两间黄泥茅草矮屋,是阿父阿母一生辛劳的置家成果,怎么舍得?
阿父阿母闻言,立时瘫倒在墙根,抚着泥墙哀哀哭泣不止。
就当喜乐全家如丧考妣,边哭边收拾时,里典又带着据说是上卿御史大夫的佐吏上门来。
喜乐何曾见过那样大官?整个人惶恐欲逃。
那佐吏却在核实他身份后,付给两匹雪白的布匹,道是:
“此乃搬迁补偿,若核实无误,在此摁印画押。”
喜乐惶恐不知所措,里典代为回话:“喜乐一户,搬迁腾空共计两间房屋,应得两匹布作补偿,核实无误。”
接着,喜乐怀里就被里典塞了两匹雪缎!
又掰出他一根拇指,沾了丹砂印泥,在比手中白布更平滑的、布满字迹的卷册某处——据说是他的名字之上,摁下指印。
上卿的佐吏贵人事忙,里典陪同奔走,留下白布就要离开。
临走前叮嘱道:“补偿的布匹,远超金布律所定的好布,莫要糊涂地换给了旁人。”
“也莫叫人诓骗,去沽酒吃喝,花用个精光。你有父母妻儿,首要就是筹谋建起新屋,余下的再存作家资。”
喜乐整个人如在云端,飘飘然谢过里典提点。
阿父阿母年老经事,精明识机,当即催着简单地收裹了家什,就奔去了里中的大弟家借住。
先安顿下来,再谋后事。
之后喜乐也确实先后迎来不止一拨人,熟识的、陌生的都有,都提出想要换布。
喜乐有阿父阿母坐镇,又谨记里典的告诫,不曾轻易松口。
直到此次田家提出的换布条件。
喜乐在与妻子达成共识后,又与阿父阿母商议,最终确定了与田家交换。
决定做下,妻子又说起听来的消息:“听说里中其余几家搬迁户,也都与人谈好了换布条件。”
在章台里中,和他家一样的搬迁户总共七户。
而在章台里之外,咸阳城中百来个里,每个里平均也有七八户搬迁户。
“确有其事。”阿母也说起听来的消息:“不过东边角上那家只换出一匹,留下了一匹,给家中独女出嫁时裁作嫁衣。”
喜乐阿父则说起邻居家的起屋进度:“昨日大石已经从城外挑了一整日的黄泥,约莫后日,他家就能动工筑墙。”
未来可期,喜乐干劲十足!
“那等日出时,我便去田家,等换完布,就赶紧去挑黄泥回来,也好早些时候建起新屋。”
就在喜乐一家闲话家常时,早起去咸阳市的左邻,竟疾奔回来!
见人就嚷嚷:“你们晓得我刚才看见了什么仙踪神迹!我在章台街尽头,看见一座三丈高台!”
“昨日黄昏时,那里还一片空空,一夜之间,无声无息,竟然出现一座三丈高台!”
“高台用每块重约百石的条石垒砌,一夜之间垒高三丈,绝非凡人手段!”
“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看守的卫兵并不驱赶,还不快去看看!”
路人听闻此言,纷纷呼朋引伴:“走走走!看看去!”
“看看去!”
喜乐一家听闻,也决定去凑这场热闹。
“让豆子在锅里焖煮着,走走,我们也看看去!”
关门插销出门去。
章台街尽头,一夜起高台。
——这消息在咸阳城各里之间不胫而走。
喜乐一家就住在章台街旁的章台里,出了北门就来到街上。
到达时,街上果真已人头攒动,根本挤不上前去。
不过也不必近前去看,远远地就能看见那座高耸的高台。
三丈高台,皆以条石垒砌,看那条石的长宽厚薄,果真一块至少重达百石!
百石重的条石,非三五十人用蛮力可以搬动,何况还要垒高三丈。
可眼前是真真切切的,在一夜之间,以百石条石垒砌起来一座三丈高台!
家住街旁章台里的喜乐一家,夜里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所以果真不是凡人手段!
在人群后方的喜乐一家,垫脚都没看见的高台之下。
还有身穿统一制式的鲜亮赤衣工装,安静候场,但难掩激动神情的三千刑徒。
他们横排竖列,列成方阵,英姿焕发。
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日出东方地际之时,章台街尽头,章台宫的宫门在艰涩的吱嘎声中,缓缓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