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元殿的龙辇上坐着北冕国的王,嫡王子缘遥。婢女侍卫全都低头躬身。
他着一件石青色锦袍,正面绣五爪金龙四团,两肩前后各绣五爪金龙一,间以五色云。威严也从这身锦袍中透出,有着跟辛彦之一样的脸,此刻他们脸上的神情也一样,既有君临天下的威严,也有着若隐若现的担忧。
当辛彦之走进会元殿时,侍卫突然不知道该跪谁了。辛彦之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再看身边的内官,还有毕月脸上的吃惊的神情,辛彦之确信了:眼前之人正是缘遥。明明,杀桓杨那一晚,他跟他的叔父都一起死在了火中,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些问题,辛彦之不能问,也不想问了,辛彦之也强装镇定,他整张脸瞬间僵住了,笑容也慢慢消失,但他知道,他此刻依旧是北冕国的王,如果这时候他流露出惊慌失措,估计一百年后也要传为笑柄。
跟在辛彦之身后的毕月,一脸吃惊,他局促地搓了搓手,不知该不该行礼,看到身前的辛彦之,毕月还是收起了他想拿出手的礼仪。
“大胆,是何人,竟敢坐上龙撵?”辛彦之厉声责问道,既骂给侍卫听,也骂给身边所有看到这两张脸而吃惊的人。
缘遥没有起身,依旧保持坐姿,他顺手拾起一份奏折,神色平静。“这偷来的王位,坐着可还舒适?”缘遥也不敢大意,在江波殿的那些日子,已足以让他了解辛彦之,辛彦之比表面看上去的还要有容忍,深不可测。
“来人,还不速速拿下。”辛彦之一声令下,侍卫纷纷冲到殿前。眼前之人,是最大的障碍,远胜过剑洪与炽烨,辛彦之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他自作聪明的来到会元殿,以为可以自证身份,怕是异想天开了,既然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死一次又何妨。辛彦之冷着一张脸,目光锐利地看向缘遥。
“谁敢。”缘遥起身,举起手中的青龙剑振臂高呼。“青龙剑在此,你们想反了不成?”缘遥既是在拖延时间,也在想对策,大殿之上,他没有见到大将军剑洪。
殿前侍卫的脚步再也不敢往前迈一步,他们回头看了看辛彦之,面面相觑。就连辛彦之身边的毕月也分不出真假,他用同样疑惑的目光看着大殿之上的缘遥。
辛彦之推开侍卫的剑,向龙撵走去。
“大王。”身为护卫武士,毕月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
辛彦之回头看了一眼毕月。“待在这里。”他继续一个人向前走去。
“区区雕虫小技,就想蒙骗寡人的眼睛?”辛彦之大笑了两声,他继续向前走,全然没有将青龙剑和缘遥放在眼里。“说,是何人指使你来冒充寡人?”
“一个西夷人,何德何能坐上我北冕国的王位。”缘遥轻轻坐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辛彦之,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中的青龙剑。
辛彦之眼睛飘忽了一下,缘遥是何时知道他的身份的?他是西夷人,虽然是西夷的贵族,辛家在传到他父亲手上时,早已破败不堪,父亲既没什么报复,对他也不喜欢,很小时便将他寄送到了狮岗城的远房亲戚家,他每日读书,想回西夷考取功名,得到父亲的认可,却在最后一次回家时只得到了他父亲的一句话:永远都不要再回西夷。而如今,他是北冕国的王,但他仍旧是个西夷人,虽然西夷早已离破碎,大部分的人都逃难来了北冕国。
“本朝对西夷人,并无敌意,一切只不过是为国家、为百姓。”多余的话辛彦之不能说,就算是透过眼神来交流,他也不宜传递太多信息,他眉毛一挑,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动作,缘遥在江波殿见过许多次,通常是他在盘算事情时。与缘祁做事的简单粗暴相比,辛彦之心思缜密,他若是动起脑来,再完美的事也会有漏洞,像决了堤的水坝,想堵都堵不上。
“你果然一点儿都没变,就连表情,也跟江波殿时分毫不差。”缘遥深知,辛彦之不是鲁莽之人,表情深不可测。
“你没死?”辛彦之已经来到缘遥身前,他声音压低。
“本王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你。”
“那火里的三具尸体是?”
“身为侄儿,连自己亲叔父的生死都不关心吗?还不如信安君炽烨,还知道亲自去看看。”缘遥看着辛彦之,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像是在铜镜映出来的画像一般。从小,他便是北冕国的嫡子,在五岁时,他的胞兄缘溯失足落水溺亡,他成了北冕国的嫡长子,太子之位、北冕国的王位都是他的,却在行魔杀剑时走火入魔,只能居于宫外。四年间,他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国婚,以致于他将国婚当成了回宫的救命稻草,直到他逃出景松的七星业火,逃到奉国寺,躲在藏经阁的这十几日,他才知道这四年发生了什么。星宿为能让他回宫,早早安排了至阴之体的辛家玄女辛洛,没想到辛洛却溺水而死,为了能让他回宫,并不失去嫡子的身份,星宿隐瞒了辛洛的死,为此,他亲自到奉国寺杀了住持南恩大师……缘遥忘记了,如今辛彦之的权力是他赋予的,是他让他有了嫡王子的身份和头衔,在天宿厅时,星宿提醒他收权,让他择其善者而用之,他亦想过妨,最终还是没有防住。他总以为能掌控全局,总以为可以随时弃之,现在,假的成了真的,真的还是真的,却只能以假的身份来生活。缘遥这才回过头来反思,他失势之后,便将天宿厅的这些忠告都抛到脑后了。
他耳边响起庄贤娘娘和安国公杨轩的话,那一年,他才十五岁。
“娘娘不要打太傅大人的这玩意,连大王这般聪明的人,都向上天祈求星宿能长命百岁。只要这张牌在,就一直有天授的名义。星宿是一张有用、且好用的牌,没有了星宿,固然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江山用武力也能硬打下来,这样得来的江山,没有合法性,要维持,就只能讲正当性,若要变得正当,就必须有星宿这样的人存在,能左右百姓的思想,普天之下,只有星宿一人。”
“你说什么?”想起永安大街的那场大火,想到阿郭和他的叔父,再次看缘遥,辛彦之本是愤怒的,愤怒的情绪已盖过理智,差点儿忘掉了自己的身份,会元殿外北风呼啸而过,辛彦之的心也被吹出了几道血淋淋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