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光微曦,像醺红的小手抚过凫水镇的村口。两畔黑瓦白房,电线交错,像蛛网般搭在一节节电线杆上。许是出门的人都去赶集了,阡陌交通,落犬成群。
过了爬半个坡的功夫,金色的小手扶过一片广袤的稻田。青山雾霭,更显田野菁菁。
屈老开着汽车行驶在山间公路上,打开车侧边的窗户,微风徐来。
“好一个秋高铅华的早晨。”
驶过崇山峻岭,水泥路变成了土路,更窄、更陡,摇摇晃晃的来到了目的地。路难知尽,屈老将车停放在山坳处,背着随身包裹行走在羊肠小路。
夕阳下,偶遇放牛孩童。
“请问桂花村怎么走?”
“这里就是。”牧童遥指大山深处。
山名龙山,气势磅礴,主峰穿入云霄。
“好山呐……”,屈老和蔼一笑,“娃啊,你叫什么名字?”
“你跟咔擦队是一伙的吧,快走吧,我还要忙呢。”
孩子有些不耐的走了,老人不觉有碍,招手别过。
勘测队来的时候,这条土路还没有建好。几年过去了,桂花村从一个与世隔绝的封闭小村,发展的有模有样,勘测队的进展也迎来了关键时期,屈老便是上面增派来的学者。
这一待,又是一年。
这一年,干旱少雨,秋天几乎颗粒无收。
与孩子们上完课的老人坐在屋门前,望秋高如墨,叹大地萧条。
“屈老,喝口水吧。”年轻的队员递过茶壶。
“……与气象部门联系了吗?”老人润过嗓子。
“联系了,他们说近半个月还是没雨。”
“半个月啊……”屈老忧心忡忡的看向远方,黄昏的天际像是蒙上一层纱,“去叫……算了,我去找他吧。”
(二)
“屈老,我不走!”男人眼睛通红,声音穿墙而出。
“像什么话啊,……你终究是当爹的人了,别闹情绪,顾全大局。……”
“……你跟……感情深,她要是为你跟村里人闹翻,这是两难的局面……”
“……要是……责任落在孩子……,你怎么办?……”
“真到了最后时刻,我还能……带你走……”
“异……刚建成,……维持……稳定……”
房间内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偶尔的几句话像是碎片蹦过瓦砾,零星而刺耳。
队员们在客厅等候,气氛压抑沉默。
终于,房门打开,三人从内室走出,四名队员长出口气。
屈老看着年轻的两男两女,眼神闪过复杂的怜惜之色,轻声说道:
“兹事体大,索先生带着上面要的东西先走。萧家小子——”
男人的眼眶依然红肿,俊秀的脸庞还带着不忿,嗯了一声。
“你跟着一块儿,路过夜村,就在那里呆着,暂时不要回来。其余人,跟我留下,进行最后一阶段勘察。”
(三)
大地有些地方枯黄,但青山依旧,只是万里云纱轻薄,不见一滴雨。
村里边已经流传很长一段时间的谶言,勘测队挖断了龙脉,旱魃出世,今年将因旱情而无收成。更有勘测队几年前挖过遗迹,将出土文物运走的事,惊扰了千百年来住在龙山的神明,神明不再庇佑村子,诸事累罪,恶果难食。
“屈爷爷,快看,我编的风车!”一年前的放牛娃飞快地奔向池塘边盘坐的老人。
两片纸制的叶子上下对称粘在竹条上,中间钻孔搭连小木棒,随着孩子的跑动乌拉拉转着。
“呦——让我看看,做的不错呢。”
“嗯呢,下次做个更大的给屈爷爷。”
“哈哈,那屈爷爷等着。去玩吧。”
曾经的牧童又飞快地跑开了。
“……”
“孩子,愿你的未来不再迷信和迷茫。”
“……”
是夜。
“把他们烧死!”有人高呼。
“把他们烧死——”更多的人呼喊。
村民们围在不大的池塘边,池水浅浅,稍微映衬着人们手中高举的火把。小孩子都去睡了,大人们将勘测队员捆绑着押到村子的祭祀潭。
“是他们,打破了桂花村千百年的平静。”干瘦的老者穿着祭礼衣袍,手中的权杖高高挥舞。
“是他们,打破了桂花村千百年的平静。”村民把罪人们包围起来,悉数他们的罪行。
“是他们,让神明收回恩赐,不再庇护宗族。”矮胖的老者穿着同样的深衣,扶过手底的拐杖。
“是他们,让神明收回恩赐,不再庇护宗族。”众人依旧复述,表情皆是对外来人的憎恨。
“是他们,招惹邪祟,引来旱灾,让大地生灵涂炭!”第三个老者振臂高呼,仰天长叹。
“是他们,招惹邪祟,引来旱灾,让大地生灵涂炭!” 晚风呜咽,群情激愤。
“……”
“……”
屈老平静的面对一个个曾经朴素的村民,他们有为人父母,有为人儿女,也有为人长者……好在没有孩童。一年来,学者在这里教书育人、传经布道,秉持着“是否开智,是否易民”的理念,他教他们,不要把愚昧和罪孽延申到下一代,下一代要会读书写字,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要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放心的把孩子交给他,但自己却很少过来,大人们有大人难言的苦衷。千百年的传承在这里根深蒂固,它们有益俗、有恶习,一年来他见证了诸多神奇,收录在案,现在,他将见识其中隐藏得最深的,黑暗又愚昧的一幕。
勘测队的其他四名队员瑟瑟发抖,女队员们眼角含泪,时不时摇头,男队员们梗着脖子,青筋暴露,似要据理力争,但他们都被堵住了嘴。年轻的队员在一开始就想着说服村民,不要搞愚蠢的祭祀,因为气候变化,所以今年干旱少雨,非勘测之罪。因为觉得太过吵闹,村里的老人下令给他们嘴里塞上麻布。大概是屈老年事已高,又不说话,动手的小伙子放过了这个没有威胁的老人。
“以上,我们按惯例应该拿他们怎么办?”主持祭祀的老人问大家。
“烧死!把他们烧死——”群民回答。
“祭祀大人。”人群中出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慢。”矮小的老人一招手,狂热的众人停了下来。
只见第一排有个高大的中年人向前一步,屈老与他有过短暂的视线交集后,男人说道:“旱魃出世,唯有烧死旱魃,才能天降大雨。我已经抓到旱魃,请先将其烧死。”
说罢,人群中让开道来,一具滴水的棺椁被推上前。
“这就是旱魃?”
“没错,还滴着水呢。”
“开棺。”祭祀老人眯着眼看了他一眼。
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颤抖着用撬棍将上盖撬开。
“吱——”刚打开一半,棺椁中传来一声瘆人的叫。二人吓得哇一声将铁棍脱手,与此同时,上棺盖诡异大开,凭地上翘。
中年男子展臂一跃,踩住盖顶。惊鸿一瞥,能见到一只毛绒绒的手被压回棺中。
“啪啪啪——”,这旱魃好是生猛,在里面拍打着棺壁作响。
“唔。”队员们愣然,潮水般的村民亦是惊呼。
“镇!”
随着一声大喝,棺椁震动逐渐减小,棺中传出的拍击声渐渐消匿。
“长老,能验证了吗?”
“……”
男子额头见汗,似有些镇不住邪祟,不待长者们回答,朝后挥手道:“火来。”
中年妇人跃众而出,火把朝棺上一点,男子随之后撤。
棺椁遇火即燃,大火浓烟,热浪使得众人后退一步。三位老人站在棺椁旁,沉默无言。
“叽——呃啊——”棺中的生物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声,宣告死亡。
“怎么会?”屈老在哀鸣中突然瞪大了眼睛,他盯向场中的三老,深衣老者回头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火势渐小,棺材依旧在燃烧。
中年人压住异色,朗声道:“旱魃已死,相信不日便可降雨,还请放他们一条生路。”
“若是不下雨呢?”矮胖老者讥讽道。
“嗯……”,居中的老者制止道,“邪祟好去,但神明意难留。神明是否肯重新降临恩赐,便问天意。”
言罢,老者上前一步,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祭词念出,勘测队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见高塔悬钟撞响,又像铜铃在耳边嗡鸣。只见乌黑的棺椁的火势窜起又熄弱,像是沿着某种韵律跳动。
一顿光怪陆离的操作后——祭祀老人吐出一口浊气,一切恢复正常。
众人屏住呼吸,静候长老转述天意。
连年轻的队员都带着一丝的期盼。
“神明没有原谅惊扰祂的人。”
期盼变成绝望。
(四)
“祭奠继续——”干瘦老者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