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
青年面无表情地道谢,脑门上顶着一块红印,萧久安看着只觉得糟心,没有半点报复的快意。
他将刘席水的奏折扔在一边,目光犀利地看向那半死不活的人,低沉嘶哑的声音微冷:“季大人如此草木皆兵,是把朕当做滥杀无辜的先帝了吗?你可是叶家当家人,此次大业能成,你算是最大的功臣,若是此时便杀了你,朕该如何跟天下寒门交代?”
听到这话,季怀幽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
陛下没有迁怒明贺就好,至于自己这条命,陛下要不要都无所谓,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几年了。
“陛下仁善,与先帝有天壤之别,是罪臣小人之心了。”
萧久安不耐烦地挥了挥朱笔,“少在这儿给朕戴高帽。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是来辞官的,袖子里的奏折揣了这么久,不准备呈上来吗?”
闻言,季怀幽愣了愣,一时摸不清这位新帝的意思,他默默握紧袖子里的东西,神情有些犹豫。
“陛下圣明,臣此次前来确实是为了辞官,但……”
但他辞官的奏折还来得及写,袖子里装的其实是那小崽子写的那两卷书。
迟月将东西呈了上来,萧久安越看脸色越沉,双眸却是愈来愈亮,像是在无尽的长夜中燃起了一把燎原之火。
他师从前太傅楚之渡,又怎会看不出这两卷书的厉害之处。
不愧是曾经的少年状元,实是治世良才,竟是被他那瞎了眼的皇兄糟践了这么多年。
他意犹未尽地放下手里的竹简,抬头看向面容苍白俊美的青年,神情严肃:“你不准辞官。你是当朝首辅,你若是走了,这兴民强国的良策还如何施行?”
季怀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个理由,不由低头苦笑,“不敢欺瞒陛下,臣其实得了不治之症,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臣自然想为陛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什么?!”
半个时辰后,太医面色凝重地收回手,眼神复杂地看了青年一眼,随后起身朝着新帝的方向跪下。
“启禀陛下,季大人先天体弱,腹部的旧伤伤及了脾肺……莫说是继续为陛下效力,就算是终日在府中静养,日日以名贵药材供养,恐怕也是……最多只有三年的寿命了。”
三年还是他看陛下脸色不好,故意说多了的,瞧季大人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两年都够呛。
“三年?”
萧久安铁青着脸色,手中的朱笔被拦腰折断。
他就不明白了,他那皇兄难道是什么先天摧花毒手吗?一个陆北依一个季怀幽,他怎么就能全给养死了?
心下一横,他直接豁出去了。
“三年就三年。季怀幽,朕给你两年时间,你须得将这两卷书中所构想的昌明盛世搭出一个框架以及培养下一任宰执,在这期间,朕会为你寻最好的大夫,最名贵的药材,你的命会比朕都要值钱。两年之后,朕放你离京。”
“……”
这样的命令既霸道又毫无人性,但季怀幽犹豫过后,还是答应了。
“罪臣遵命。”
造过的孽,总是要还的。
两年后,一位名叫冯黎的年轻臣子取代了季怀幽的位置,新陵帝信守承诺,赐下百亩良田黄金万两,放其归乡。
阳春三月,徐风习习。
依旧是那辆古朴的马车,朝着同样的方向驶去。
一身白衣的青年靠在车壁上,俊美的面容带着病态的苍白,他伸手撩起珠帘往外瞧,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痕。
“李叔您看,人间多好啊。”
从前他坐在马车上,从来都不敢往外看,人间悲惨,除却绝望的死气外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可现在,他坐在马车里,看到的是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容,听到的是商贩吆喝人间烟火,这样鲜活的、美好的人间,真不想离开啊。
季怀幽回到了陆家村,真的过上了闲云野鹤的日子。
两年后的某一个秋日下午,李轩做好了晚饭,出来叫人的时候,便见到男子盖着厚厚的狐裘躺在摇椅上。
眉眼安详,唇角微微勾起,似是陷入了一个美梦。
季怀幽死得并不痛苦。
他还记得那小崽子的话,轮回路的尽头,是繁花似锦人间喜乐,他未曾着急赶路,甚至比预想中的迟了一年。
在一片白茫中,他什么都看不见记不清,恍惚间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来到了一个狭窄黑暗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的啼哭将黑暗撕裂,紧接着是妇人温暖的怀抱以及男人欣喜的笑声。
“佑娘快看,咱们儿子多可爱啊,这小脸红扑扑的,跟猴子似的!”
“季岸!你个大老粗,有你这么埋汰自家儿子的嘛!”
“嘿嘿……我这不是高兴嘛!”
“对了,我之前让你去找村头的那老秀才给咱儿子起个名字,你去了吗?”
“哦!去了去了!我一直揣身上呢,这不就是……”
“李秀才说了,君子怀幽趣,谦恭礼乐才……咱儿子的名字,就叫,季!怀!幽!”
“……”
那之后又过了很多年,他随母亲去邻家做客,在那间破烂的院子里,帮那人卖了一下午的狼肉,最后得到了二十个铜板和一只兔子作为报酬。
那一刻,他看着女子染血的双手以及漆黑的眸,心头猛地一颤,脑海中一直雾蒙蒙的地方骤然清晰了起来,幻化出了眼前之人的模样。
他搂紧了怀中温热柔软的兔子,低头轻笑,几个字在唇齿间荡了一圈说出口,裹挟了几分刻意的撩拨:“北依姐姐,可真温柔呀。”